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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第八章

  到底是副司令员的儿子,和寻常百姓就是不一样,中国社会还没进入小康水平,人家的住房就完全宾馆化了。三室一厅的房子全吊了顶,全贴了高级墙布,都铺了地毯。三个不同用场的房间三种格调,灯光设计美观合理,其中一个房间还安了空调。卫生间和厨房也现代化了:卫生间有电热水器可以四季洗澡,软管和水龙头不是平常百姓家用的粗劣货色,而是宾馆里用的那种进口设备,就连洗手池墙上的镜子上也印有一块“USA”的标记。厨房看样子从未开过伙,但设施一应俱全,有管道煤气,全套不锈钢灶具和餐具,还有一台未开箱的日本松下微波炉。

  邓代军从老校长司徒效达家出来,重踏进自己借住的503室,大有天上地下的感慨。老校长和方老师一辈子辛辛苦苦,到老落下了啥?啥也没落着!所有家具都是旧的,除了一台14英寸的彩电,几乎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不知老校长到没到503室来过?邓代军估计老校长没来过,老校长和他们去世的方老师都是很清高的人,不会像他一样高攀这样人家的,503室的一切要在老校长看来,恐怕是不可想象的。

  在老校长那里.邓代军很不好受,总有一种做了亏心事的感觉。其实他没做任何亏心事,也没有啥对不起老校长和方老师的地方,更不该对老校长今日的生活负责,可那因亏心而生发出的愧疚感就是排遣不开。潜意识中老认为自己欠了老校长一点什么,是什么却又根本说不清。

  现在,置身于503室的现代化气氛中才骤然发现,他欠老校长的是开始堕落的人格。他的清白人生从3天前住进这套房子开始便完结了,他苦心钻营,给张副司令员——范旭虹的公公写回忆录,得以住进这套根本不属于他的房子里。含而不露的老校长把这看作做一种交易,心里大概会想,当年那个要当作家的中学生,如今咋也变成生意人了?

  他是生意人么?好像不是。从15岁那年写出《墓草青青》,他就一直做着作家梦的,后来上大学学的也是中文系,范旭虹就是他在大学中文系里认识的,中文系学生会办了个油印刊物叫《人世间》。他和范旭虹都是《人世间》的编委。范旭虹比他高两届,年龄也比他大许多,但因为《墓草青青》的缘故,对他很尊重,有什么话都爱和他说,把他看做小弟弟。

  那时候,范旭虹还没和张副司令员的儿子张寻恋爱,追她的是中文系的几个大小伙子,其中有一个是不修边幅的现代派诗人。现代派诗人长相不错,也有才华,爱范旭虹真是爱得发狂,甚至以自杀相要挟,范旭虹也没嫁给他,而是嫁给了张副司令员的儿子,学电子计算机的张寻。

  对范旭虹这一选择,邓代军当时很不理解,曾在一次聚会后问过她:“你为啥这么做?张寻是学电子的,长相才华各方面也都不如追你的那个浪漫诗人……”

  范旭虹笑笑说:“小弟弟,你不懂,浪漫也好,诗歌也好,都是不能当饭吃的,一个人首先要活得好,然后才能谈到这些奢侈的东西。张寻的父亲是副司令员,和他结婚我的一生就有了依靠。”

  邓代军觉着不可思议:“这是不是太……太俗气了点?难道人的一生就是为了自己生活得好些么?就没有其他追求了?”

  范旭虹说:“有人可以有追求,有人却不行。比如说你,你有才华,上中学就写出了《墓草青青》,你可以按自己的理想去追求,去当一个作家。可我不行,我自己知道,我不是搞文学创作的料,况且我又是女人……”

  这次谈话后没多久,范旭虹那届同学就毕业了。毕业后,邓代军再没见过范旭虹,只听说她穿上了军装,分到军区报社当记者,和张寻很快结婚了,日子过得很好。再后来又听说,张寻去了美国,读博士研究生,范旭虹则打着军区的招牌到深圳办了个公司,个人承包,很发了点财,继而又跳槽了,自己单干。

  这期间,邓代军差不多把范旭虹忘了,在邓代军看来,范旭虹只不过是他人生旅途中的一个匆匆过客,而且,是个并不值得长久留在记忆中的过客。范旭虹的选择证明了她的鄙俗,他邓代军却不是鄙俗的人,根本不可能再和这种人打交道。他的人生榜样是老校长司徒效达和方老师。

  1982年考上大学后,方老师和他说过,要他认认真真地干事,堂堂正正地做人,不论在任何情况下,都要维护自己人格的尊严,决不做有损于尊严和良心的事。他记下了,也这么做了。

  大学毕业时,许多人找门路,托关系想分到北京、上海,安排个好工作,他没这么干,结果,就被分到这里的教育局,又分到郊区当中学语文教师。在他们这届学生中,他分的工作单位是最差的。

  好在后来的机遇不错,报社、电台、电视台等6家新闻单位,在市委宣传部的主持下公开招考编辑记者,他才凭着《墓草青青》和近50万字的作品,跻身报界。

  分到郊区中学时,邓代军没好意思去见方老师和老校长,当了报社记者,才去了,兴奋地和方老师、老校长说:“你们的话是对的,到任何时候都要凭本事吃饭。这么做可能一时会吃亏,但从长远看却是不会吃亏的。”

  方老师笑问:“是不是因为今天如愿进了报社才这么说呀?”

  邓代军道:“不是。就算这次没考上,我还会这么说的。做人要有做人的原则,在这方面,你们都是我的榜样。”

  老校长说:“这就好,任何时候都不要媚俗,都不要当生意人!不要把自己的人生变作一场交易……”

  邓代军很自豪地听着,觉着自己和自己崇敬的方老师、老校长一样,浑身充满人间正气。

  可是,后来呢?后来是怎么了?他邓代军怎么会和范旭虹又搅到一起去了?那个在人生旅途上已和他擦肩而过的女人,咋又闯入了他的生活,并且改变了他的生活?

  人生有时真难预料!

  ——报社的记者生涯并不像邓代军想象的那么好,到报社记者部不到两年邓代军就闯了祸:一个已调到省里的大人物,在主持本市基建工作期间收受承包单位5台彩电和约6万现金的贿赂,案发被捕,邓代军据实写了一篇长篇通讯,报社总编不同意发,说是要听上面的招呼。后来,全国性的报纸发了新闻,总编还是不让发,又强调说,我们报纸也发过消息的,通讯就不发了。邓代军一气之下,把通讯稿寄给了一家有名的法制杂志,那家杂志全文刊发了。总编大为恼火,说他出风头,违反新闻纪律,逼他写检查。他不写,总编便停了他的职,一停就是3个月。到今年4月,记者不让他干了,让他干副刊。

  到副刊部,又遇上了新的麻烦:一个副刊部总共只5个人,却有3个写诗的。部主任自称工人诗人,第一副主任自称民歌专家,还有一个副主任不写诗,却专搞诗歌评论。3个爱诗如命的头明争暗斗,底下两个老编辑也分庭抗礼。两个老编辑,一个是市美学协会副主席,一个有主任编辑职称,牛皮比3个主任还大,开口闭口就是“我们当年如何如何”。

  这么一来,一个小小的副刊部,有时就闹得不大太平了。

  邓代军头一天到副刊部上班,正碰到民歌专家在发副主任的脾气。副主任发完脾气,工人诗人又发了主任的脾气。后来,两个人都到总编室理论去了。理论完回来,两个主任才绷着脸和他谈工作。两个主任虽说刚闹过矛盾,但在对付他的问题上却是极一致的,都和他说,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坐班接电话,搞内勤,连自然来稿都不让他看。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知道,他们这张一周两期的副刊版面竟让原来的5个老人分了,每人巴掌大一块,自己在上面耕耘,也把其他报刊编辑的大作拿来交换发。

  这真是岂有此理!

  邓代军怒不可遏地去找总编。

  总编说:“你这个小伙子是咋搞的嘛?咋尽看阴暗面呢?这算什么分版面?这是责任制嘛!”

  邓代军说:“那好,我也参加责任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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