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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第六章

  刘家洼陷入一片混乱中。井架上的天轮停止了转动,昼夜不息的喧嚣声中断了。往日轮番生活在深暗地下的窑工们,一古脑涌上了地面,把刘家洼所有的街巷塞得满满登登,使刘家洼显得空前的狭小。窑工们在躁动中喝酒、骂人,放肆地向世界发泄他们的不满与愤怒。……

  罢工给公司造成了极大的压力。最初一阵惶恐过后,秦振字首先想到矿井的安全,立即命矿警队长王德山率队员倾巢出动,武装护矿。当天下午,东西矿门的门楼上架起了机枪,通往矿内的所有吊桥全部拉起。

  刘家洼煤矿早在两年前便城堡化了。如果说办矿的热潮多多少少改变了这块古老土地的精神面貌,那么,这块古老的土地,也把自己顽强生命的某些触角伸探到矿井的腹部,并在潜移默化中改造了矿井。办矿初期,在这片寨墙屹立的土地上,只是孤零零立着几座井架,象瘦弱而天真的孩子,跻身于一群城府颇深的老人之间。当时,这孩子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渐渐的,这孩子大了,从老人那里学得了经验。于是,便在自己周围拉起了类似寨墙的高高的矿墙,并学着老人的样儿,在矿墙外边开拓了护矿河,——成功地创造了又一个密封的王国。

  现在的刘家洼,已是一个规模颇大,防备甚好的独立王国了。县境内任何一个村寨均无法与之相比。矿墙料石打底,抹着洋灰,四五米高的顶端拉着铁丝网。墙外,是条宽约两丈的护矿河。河中长年灌满水——这水是从矿井里抽上来的,河的一头通向矿西排洪道;井中的黄水便由排洪道导入古黄河。矿内建筑以经理楼为中心,北部是工厂、货场、煤场;南部是矿井、锅炉房,以及煤炭运输的地面设施。南部、北部,各有二十米高的瞭望塔一座,塔上昼夜有矿警看守,将矿区周围的动向尽收眼底。

  担负矿区保卫任务的,是以王德山为首的矿警队,这是振亚留下的班底。振亚时期,矿区曾遭土匪祁六爷抢劫,并时有地痞、乡民骚扰。公司从北京聘来十八名大兵为骨干,逐渐发展到百余人,除长枪、短枪外,还配备了捷克机枪两挺。兴华接办后,留用了全部人员,并适当扩充。眼下,已有一百四十人左右,足以应付一般袭扰。

  秦振宇估计,罢工初期,窑工尚不敢于施以暴力,所以,关上矿门,拉起吊桥之后,心便安了几分。他心里明白,窑工的行动不是孤立的,他们的背后,有几万乃至十几万乡民,有宗族观念极重而又很有势力的刘氏家族。他开始后悔,觉着不该在这种千钧一发之际削减窑工工资,更不该意气用事,呈请县府抓捕刘广田。事实又一次证明,他过高地估计了大柜的作用,过低地估计了窑工的反抗精神,更没想到窑工、乡民的迅速合流。这是他不可挽回的大错误。作为兴华公司在刘家洼的最高领导,他缺乏一个冷静、明智的头脑,发财的梦想把他搞得呆头呆脑,睁着眼睛跳进了三先生布下的陷阱。

  然而,尽管这样,复工条件他是不能答应的,无论如何不能答应。工钱提价六分,意味着公司将每月损失几千元。按照乡民的要求赔偿陷地损失,又是他无力做,而且不愿做的!他不是那个混账的三先生,他不是慈善家,不想为自己建功德林。他是企业家、实业家,要赚钱,要盈利!若是企业毫无希望,终日赌钱,他宁可立即关门。这是他全部经济思想和办矿宗旨。

  他点燃了一支粗大的雪茄,狠狠吸了一口,呛得咳嗽起来,眼里滚出了泪。他掏出洁白的真丝手帕,轻轻揩着眼睛与脸颊,心头不由地升起一丝哀愁。

  他可怜自己。

  他原来也是个乡下人。祖上曾经很有些产业,传到父亲那辈,家境便破败了。父亲抽大烟,把仅有的一百余亩水田全换成了烟泡儿。留给他的,除了一座空旷破落的古典式农村庭院,便是两个不谙事理的弟妹。那年,他十四岁,被叔叔送进城里刚刚开办的一所教会学校念书。从进教会学校开始,他脱离了土地,带着一种求知的惶惑,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领域。从学校出来,他完全是另一个人了。到汇丰洋行做职员时,他的雄心几乎要撑破胸膛。这时,发财的念头象一颗极有生命力的种子,播进了他空白的心田。他要发财,他要做一番大事情!在他看来,通观世事,再也没有比发财更容易的了!汇丰的洋人,以五百万港元创办了银行,十几年间,几乎垄断了中国金融。德国商人卡尔,以七百元的资本创办了一个煤矿公司,五年就赚银十万两!他潜心研究有关发财的所有学问,最后,选定了自己要走的道路。

  当他付出了二十年的光阴,积蓄了三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的时候,他曾动过买地的念头。他是地主的儿子,他离不开土地!进城二十几年了,乡土上的景色,还时常在他眼前飘动;那泥土散发出来的带着淡淡腥气的香味,往往钻进他的肺腑,撩起一段乡思。哦,土地……

  然而,他毕竟是另一个秦振宇了。

  他决定投资办矿。当几大股东找他合资办矿时,他丝毫没有犹豫。他知道,随着工业革命的兴起,煤炭——这一中国的主要能源,将会愈来愈占重要位置,国计民生缺此不可。若想赚大钱,发大财,就要在这方面投资。当然,办矿的风险,他也曾考虑过,只是从经济成本的角度考虑得多,从其他方而考虑得少。地方纠纷,工人罢工,几乎没进入他的思维程序。现在,他才感觉到自己太傻了,把中国的事情想象得太简单了。

  现实问题就摆在眼前:窑工一天不上班,就要少出一千八百吨煤,而这一千八百吨煤就是几千块银元。他可怜自己,更痛惜自己的金钱。

  矿长王子非带着各股职员分赴各县募集窑工,此一举成败,将关乎公司的安危存亡。如果招不来足够的窑工,度过危机,公司唯倒闭而无它途,他大半生的努力将化为一场春梦。

  “唉!”他长长叹了口气。

  假如当初他用这些钱买成土地,假如他不来这儿办矿,假如……

  “砰!砰!”——响起了扣门声。

  秦振宇振作精神,用手指拢了拢头发,在转椅上坐正了,脸上的哀愁与沮丧被一丝庄严的冷漠取代了。

  “进来!”

  报务员出现在大门口,手里拿着一张收报纸:“总经理,十分钟前,接到王矿长发自肖县的电报一份。”

  “快念!”

  报务员念道:“肖县春荒,招工异常顺利,月内可望募集窑工三千。头批八百,将于今日抵矿。子非。”

  秦振字长长吐了口气,欣慰地点点头,肥胖的脸上绽开了笑纹。——他终于走对了一着棋……

  三先生说话是算数的。罢工一开始,先生便成了窑工们的可靠后盾。起初,东原镇和邻县的部分工友不愿介入工潮,先生硬是靠着自己的威势,多方面施加压力,迫使他们就范。最后,少数几个顽冥不化者,也被刘四爷一帮弟兄打得屁滚尿流,烟消云散了。在这块土地上,先生再一次成功地显示了自己的实力。罢工之后,三先生组织了四乡民众,用募来的粮食为工友们烙煎饼,—一仅西河寨就一排溜支起了几十只大鏊子。烙的好煎饼,每日数次提篮挑担送到刘家洼,着实保证了窑工们的肚皮。

  窑工情绪日益高涨。

  刘广田、刘广银坐镇刘家洼。开初,把罢工指挥所设在东窑户铺。后来,先生以个人名义借下了西窑户铺街面上的兴隆酒馆,指挥所便随之挪去。酒馆的屋脊上,堂而皇之地升起了红色三角旗,把兰里长街映照得一片火红。

  酒馆照常营业,店主人只是把东厢房腾出来,供二刘使用。二刘住进去后,窑工似乎特别照顾酒馆生意,兴隆酒馆实实在在地兴隆起来。昨日,干脆用秫秸搭了个临时棚子,摆开了几张八仙桌,日夜伺候。窑工离不开酒,罢工之后,天天无事可做,精力过剩,对酒的需求量自然便增大了许多。店老板借此机会,很捞了点外快。

  三先生对窑工的关照可以说是无微不至的,甚至连二刘未想到的许多细节问题都考虑到了。窑工中几乎没有识文断字者,先生便自掏腰包,出钱聘请了一位拖着长辫的私垫先生,专门舞弄文墨,为窑工张目。老先生昨日上任,便草拟了“一告窑工书”,誊抄十余份,张贴出去。其中一份,由二刘派人送至县府。

  现在,老先生在二刘的虎视之下,正恭而敬之地起草“二告窑工书”。二刘不时地搅扰着老先生,搭配着粗言村语向他灌输着自己的高见。老先生穷于应付,热汗直流,脸上还不得不赔着笑。折腾了大半天,大功总算告成,老先生摇头晃脑对着二刘朗诵了一遍:

  “四方窑工、父老兄弟:

  “兴华公司办矿逾一年三月,实行包工制,利用走狗,作威作福,置吾窑工于苦不堪言之境地。殷盼吾人一致同心,群力群策……”

  老先生正抑扬顿挫念得动情,敞胸露背的刘四爷一打帘子进来了。他额头、麻脸上布满汗珠,破毡帽湿漉漉地歪扣在脑袋上,粗气直喘:“二哥,广银兄弟,大事不好!公司从肖县招来工了,小火车装着八百口子,从河口车站发车了!”刘广田一怔,即问:“你咋知道的?”

  “三先生让我来报信,河口站有先生的耳目!”

  “先生的意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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