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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第十一章

  这两年玉钏在拒马峡中实是活得轻松欢悦,徐福海对她的夫妻恩义自不必说,道是如漆似胶也不过分。玉钏想得到的得到了,不想得到的也得到了,闹到后来,山外传讲徐福海,山里只言徐嫂嫂,都说徐嫂嫂是慈悲菩萨转世。

  徐福海知道玉钏心肠软,抢掠勒赎的事都不让玉钏与闻,专为玉钏在点金地朝南的半山坡上盖了三大间新房,又按玉钏的意思建了座菩萨庙。玉钏说徐福海杀人太多,来世难得超生,她要为福海的来世日日诵经。徐福海只信今生,不信来世,却还是被玉钏的真诚打动了,但凡可不杀人时,便不再去杀,山中撕票的事也日渐少了。

  徐福海手下的弟兄对玉钏更是敬重,有啥稀罕物总要拿来献给嫂嫂。

  火烧观春楼那回,刘三生拿了个在楼里掠来的红缎胸罩献给玉钏。山里的女人只用抹胸,不知胸罩为何物,莫道刘三生,就是最有学养的二先生也不知道。刘三生献胸罩时便说,送嫂嫂一只两个兜的好钱包。刘三生自己腰间也系了只,是白布的,两处应隆起的地方都隆起了,一处装着吃剩的馍,一处装着把洋钱。玉钏接过红缎胸罩,脸比胸罩还红,当下把胸罩在自己胸前一比划,对刘三生说,这是女人用的东西。刘三生先是羞愧,继而就害怕了——怕有调戏嫂嫂之嫌,央求嫂嫂莫告诉福海,自己腰间的“钱包”也解下扔了。

  这类事,玉钏自然不会告诉福海。

  福海啥都能忍,唯有对调戏玉钏的事不能忍。去年秋天有一回,一个弟兄喝醉了酒,在玉钏腿下掐了把,掐得很重,玉钏失声叫了出来,福海大怒,要把那弟兄拉出去砍了。那弟兄却是三阎王手下的人,老三想劝却不敢。玉钏虽恨那弟兄无礼,还是站起来把福海拦了,只道那弟兄无意碰了她一下,是她惊怪娇气了些,并不怪那弟兄的,——遂自作主张罚了那弟兄三杯酒,就算拉倒。

  事后才知道,那弟兄叫狗剩,只因着多年来随着福海老三抢抢杀杀,年过三十尚未娶亲,玉钏便扯着二先生的太太,为狗剩说了门亲——姑娘是点金地李家的。

  狗剩大为感动,认亲那日,给玉钏跪下了,要认玉钏干娘。

  玉钏道:“你年纪还长我许多,我岂能做你的干娘?”

  老三和二太太偏说:“咋就做不得?做得,做得,小娘大儿子在那大户人家多着呢。”

  于是,二十刚出头的玉钏便有了个三十多岁的干儿子,福海也顺理成章得了个干爹的名分。其后,狗剩为干爹、干娘真是卖尽了气力。一年前,和折山的杆子头目白脸狼谈判,狗剩单枪赴会,把白脸狼手下三十多号人马拉进了点金地——最让福海意外和高兴的是,还拉了架德国造的连珠枪。在山中枪就是命,甚或比命还金贵,连珠枪自是命中之命了。

  是夜,福海对玉钏道:“当初真亏了你的心善,没让我杀狗剩,若是杀了,哪有今日这孝顺的干儿子。”

  玉钏笑道:“凡事需得大度,你总还是大度的——这干儿子正是你大度的造化哩。”山中的规矩也按玉钏的意思改了些。

  福海本有一戒:不得抢掠民女。

  玉钏却对福海道:“山中弟兄也是有血有肉的大男人,也要做那男欢女爱的事,你不让他抢,他就不抢了?只是不让你知道就是。外出做事,你又不能总在他身边,弟兄们不抢只奸,更是害人。倒不如带些民女进山,让她们看看,觉着好就留下;觉着不好,放她们走;既稳了弟兄们的心,又不伤人,岂不皆大欢喜?!”

  福海认为有理,把玉钏的话和二先生、三阎王说了,二人也都赞同。

  嗣后便实行了,陆续掠了些民女进山,有的留下了,有的走了。留下的,弟兄们以礼相待,走了的,包些洋钱相送。这么一来,一些走了的竟又回来了。许多弟兄因此有了家室,对玉钏的感激之情自又多了一层。渐渐地弟兄们都不再把玉钏称做嫂嫂,只唤做娘娘。娘娘在山中是天良的代表,一切好事都是娘娘的;杀人放火,惩戒弟兄,一切坏事都是福海的。

  玉钏因此渐感不安,终有一日,于床上枕边,对福海说:“这怕于你这总当家不好哩。”

  福海亲昵地搂着玉钏道:“有啥不好?我做总当家自然是要扮个黑脸的,你做内当家,当然是扮白脸的,一黑一白,一刚一柔,正所谓天作之合。日后,这善事好事,你还得多做点才好——能拢弟兄们的心呢!”

  山中岁月过得飞快,两年过得就像两个月。

  这期间,孙旅长的兵马一次围剿,一次招安,都失败了。围剿那次,十几个弟兄守着那架连珠枪,没待孙旅长的人马接近一线天,便把围剿破了。

  招安那回,福海和玉钏商量。玉钏马上想起了在孙旅长酒桌上受的辱,自然是坚决反对,还切齿对福海道:“若说咱是匪,孙旅长就更是匪,他咋有脸招咱的安?!再说,这畜牲又言而无信,反复无常,当初和民团李司令合伙打钱团长,待把钱团长的队伍打出了城,马上翻脸,枪口一调就打李司令,这事三弟比我更清楚,你不妨问问咱三弟。”

  其实,在此之前,福海已问过了老三,且打定主意不受孙旅长的招安,和玉钏商量,只是试试玉钏的心是否还在凤鸣城里。

  玉钏这么一说,福海自是满意,便说:“那就依着娘娘的意思,把孙旅长派来的那小子砍了。”

  玉钏却道:“这又不对了,两国交兵还不杀来使哩,咱怎么就把人无缘无故杀了?放那人走,给他说清,咱不受这招安就罢了。姓孙的不服,让他只管来剿,——还说不定是谁剿了谁呢!”

  福海搂着玉钏呵呵大笑:“好我个娘娘,口气比我这当家的还大一圈哩。”

  玉钏小手捏成拳,在福海胸上轻轻捶着,娇嗔道:“可不就整整大了你一圈么,不大上这一圈,哪放得下你那吓死人的大东西呀?!”说罢,一阵银铃似的笑。

  福海在那笑声中把玉钏抱上床。

  ……

  不曾想,山外的变化真是快,无恶不作的孙旅长终于被打败了,当年周团副,如今的周旅长也派了人进山招安,派来的那人还偏是白少爷,白少爷偏又做了周旅长的上尉副官。

  进山时,白少爷不说姓白,只说姓王。

  白少爷来的也突然,事前毫无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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