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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酒喝得,拆文雅致,玉钏渐渐便没有了那种身陷匪巢的感觉,倒好像是在观春楼陪客一样。不过,细细想一想,又觉着和在观春楼陪客还有不同:在观春楼陪客,得媚眼四飞,讨客欢喜;客也不老实,不是在你这里捏一把,就是在你那里掐一把,心里从没把你当人待过。最可恨的还是那个身为官军的孙旅长,那回说是请她喝酒,却把她脱光了,让手下的兵按在酒桌上公然凌辱她。

  面前这三个身为匪首的男人,却是这般老实,说喝酒就是喝酒,没人碰她一下,而且把吟诗作文看成圣事,这是她再也想不到的。一时间,玉钏真闹不清了:官军孙旅长和面前这三个打家劫舍的男人,究竟谁是匪?谁更有匪性?

  因着这一番感慨,玉钏暂时把满腹心事全抛开了,待到徐福海和二先生对酒赋诗,邀她作和时便说:“你们没把观春楼的古琴拿来,若是拿来了,我倒可以给三位大哥弹上一曲,助助酒兴——作诗我却不会。”

  三阎王来了精神:“妹妹,你若真要古琴,我给你取来就是!”

  徐福海摆摆手道:“算了,今日来不及了,要是玉钏愿意,就请玉钏唱支歌吧!”

  玉钏自然愿意,站起来,面对三位好汉唱起了刚进观春楼时听小凤姐姐唱过的《风尘曲》:

  奴妾十八一枝花,
  沾珠带露洁无瑕。
  一朝坠入风尘里,
  强作欢颜度生涯。
  宾客来去复来去,
  镜中孤影伴奴家。
  生就红颜多薄命,
  花开花落任由它。

  一曲唱罢,已是泪水充盈,玉钏强忍着没让泪珠落下来,重回到桌边坐下,没让任何人劝,便将面前的一杯酒喝了,喝罢,禁不住呜咽起来。

  二先生劝道:“莫哭,莫哭,今日得高兴才是哩!”

  玉钏却哭得更凶,边哭边道:“我……我的命咋就这么苦?!”

  徐福海叹道:“有这苦命的并不是你一人呢,我们弟兄谁不是被逼到这地步的!”

  三阎王也说:“可不是么?当年我们大哥,吃的罪才叫多哩!大哥若不是揭竿而起,只怕早就被人折磨死了……”

  三阎王还要再说下去的,徐福海却摇头道:“都别提那些旧事了,今日咱是给玉钏这贵客接风,都多多喝酒吧!”

  于是,喝酒。

  §第八章

  酒醒之后,玉钏不免有些后悔。匪毕竟是匪,自己竟与匪同流合污了,竟把匪们认作好人,这实在是很没道理的。她虽道命苦,坠入风尘,比起匪来总还是高强的,她只是卖身,却没有杀人放火,绑票勒赎,更没有为害地方,自然是不能与匪为伍的。三天过后,玉钏又见到匪们将赵会长的一只大耳朵割去,送往山外催赎,益发觉得山里这些匪们既可怕又可恶。

  割耳为玉钏亲眼目睹。当时,玉钏正站在忠义堂门口的旷地上寻大肚子佛。徐福海说,从这里某个地方眺望四周群山,能看到山形佛像。玉钏看了半天,没看到山形佛像,倒听得忠义堂后院响起了一阵凄厉的嚎叫,惨声道:“莫杀我,莫杀我。”是赵会长的声音。

  玉钏心中一惊,急急穿过忠义堂正厅来到后院,正见三阎王手执宰牛刀在赵会长面前晃,赵会长被两个小匪扯着,已面无人色。玉钏不知底细,以为匪们要撕票,周身骤然发冷,脚也软了。

  就在玉钏愣神的当儿,三阎王一刀下去,把赵会长的左耳朵割了。赵会长叫得益发凄惨,几无人腔。三阎王不为所动,手上捏着割下的耳朵笑个不休。这时,赵会长才看到了玉钏,偏着半边糊满血水的脸喊:“玉钏,我……我的好姑奶奶,你快……快救救我呀……”

  玉钏不知咋的就哆哆嗦嗦叫了声:“都……都住手!”

  三阎王愣了一下,捏在手上的耳朵掉到了脚下,脚下恰有一块石头,血淋淋的耳朵在石头上弹了弹,才落了地。

  这情形好生熟!玉钏不禁想到早先做过的梦,心中不免又是一惊。

  三阎王已无了酒桌上的客气,挥了挥手,对玉钏道:“这里没你的事,快走开!”

  玉钏不走,指着赵会长说:“你……你们不能……不能这么待……待他……”

  三阎王冷冷问:“那你说该咋待他?我家大哥给了这老头儿三天时间,老头儿三个太太偏就没一个人来送赎金,咱不辛苦一趟去催催行么?”

  玉钏说:“或……或许人家正……正在筹……”

  三阎王点点头:“对嘛,咱这么认真催一催,人家筹得就快了,这老头儿也少受点罪嘛!”

  赵会长还在可怜巴巴地叫:“玉钏姑奶奶,你可怜……可怜我吧……”

  赵会长脸上的血流得更急,脖子和肩头都红了。

  玉钏这才又说:“快……快给赵会长止止血,怪……怪吓人的!”

  三阎王不怀好意地点点头:“这行。”言毕,随手抓了把香灰,按到赵会长半边血脸上,按得赵会长又是一番痛叫……

  当日午后,玉钏趁着徐福海、二先生、大胡子老三在忠义堂议事,偷偷带了吃的,到锁票的北房去看了赵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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