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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午夜


  你能写出那篇纯粹的关于寂静的散文来吗?你怎样才能使你的文字中充满了爱和充满了那种静谧的感觉?你怎样才能在拥挤的人群中描绘出夜空中星的清冷与寂寞?能吗?那种纯粹的空间。

  表声。耳鸣。连尘埃坠落的声音也能听见,我经历过这样的时刻。那么没有道理的时刻。但那时刻存在。你心中那时正膨胀着一个已经包宠了一切的那个绝望。哭声不会有。在很多年前的一个晚上。你独自一人感受着那种被表的走动声、被耳鸣、被尘埃的降落声煎熬的感觉。那种存在。四野的虫鸣。彻夜的。然后在黑暗中尘埃开始狂舞。如黑色的精灵。

  那是个距今已经遥远的时刻。

  在午夜。没有光亮的时候。熄了那盏灯。我深埋着。他颈窝的气息。那曾经隐藏的秘密。曾经的密而不宣。没有色彩。只有黑暗的回忆和诉说。往事不值得留恋。诉说是为了诀别。一切。毫不隐瞒的一切。他是那个尘世中的唯一的听者。信托者和保护者。他紧揽住你抖动的肢体。一个罪人。一个小孩儿。坦陈羞耻和胆怯时,你好像在对心灵忏悔。黑暗中看不到他的眼睛。他好像并不存在。只有颈窝的温馨越来越热地弥漫。如此就交付了一个灵魂一个终身。坦露的鲜血涂抹着不再会提起的旧事。能原谅吗?那些往事。表嘀哒响着。还有他心脏的跳声。那个彻夜。黑暗中响起的公共汽车的笛声。那么轻的一声诉说。那么沉重又是那么苦痛。

  然后又是天明。

  他默不作声。依旧坐在那里。他抽烟,等黑夜慢慢降临。我睁大眼睛。我听见我的呼吸声。我走到窗前掀开窗帘的一角,我看到那是个多么美丽的黄昏。然后返回来。重坐在黑色的空气中。我扭亮灯,看一眼前行走的时辰,然后又关上明亮,让我们重新掉进黑谷。那烟的火星明灭。那是他的一个标志。慢慢我不再能看清他的眼睛。一切都是为你。烟雾也变成了黑色。黑色的烟雾在默不作声中静悄悄游走。我们看不见。只是感觉。慢慢被那气味包笼,并觉出来浓郁和温暖。这样我们被温暖俘虏着,并把心灵交付新的一个午夜。

  水不可能早早睡去。

  那等待。那诉说。和那疯狂而无限的肌肤之亲。睁大眼睛在黑暗中等待黎明。那温热的臂膀。那缠绕的灵魂。那宁静。气息。

  那时床前的那个小百叶窗的格子,就总会如投影般打在床对面的白墙上。像一幅图画。没有声音和色彩。在那些打开的格子背后,就是窗外那一棵茂密而高大的老树。树的影在格子背后轻轻摇曳。摇曳。有很轻的风。和似水般的月亮的光。那风和那光一同从我们身边掠过。在整个的晚上。他也看到了白壁上的这幅木刻般活动的图画。摇曳着。那清新温馨和美好。在他热烈的臂腕中。我们曾拥有那么多这样的夜晚。每当月亮升起并把这一幅天然的图画送进我们的小屋,我都会觉出身体上有似水的柔情流过。他的亲吻。他抚摸我光滑的肌肤。我们等待。屏住呼吸。

  就这样记述那午夜那寂静那沉默那激情吗?

  而等待的时刻,夜空中会突然出现一抹云。阴云。阴云扩散着蔓延着慢慢遮蔽了一切。没有光亮。也不再有美丽的图画。从午夜的深处,这样,就慢慢飘来了雨声。有时是那种绵延不断的小雨。迷迷濛濛。无声地,就润湿了世界。整个世界。那么清晰的小雨击着叶的声音。那声音遥远而扩大。我们平静下来。没有呻吟。只有仍不能平静下来的喘息。光慢慢从他的脸上移走。我无声地看着那光移走。那是一片乌云。我这样想着,并睁大眼睛看着白壁上的那幅画怎样一点一点地谈下去,消褪,被夜的小雨悄悄地吞噬。他紧闭着眼睛。他的汗水和他的沉默。其实小雨还是无声。它们只是郁集在窗外老树的那些硕大而苍绿白卜卜子上。它们飘落下来的时候连雨滴都不是。它们聚集得久了便垂落下来。那么轻那么轻的响声。一声又一声。那声音随着夜的深沉而越发扩大,越发接近着我们。在漆般的黑暗中。我拨紧他的脖颈。那雨声似乎已拍响了我们躲藏在阳台后躲藏在窗内躲藏在小屋中的这张小小的木床。他让我藏进那颈窝。在这无言的水珠里空气变得清冷。我要更紧地贴近他,让那自童年时就开始的梦成为一个更切近的现实、我要更靠近那个温热的身体,更真切地知道无论怎样我确实找到了那信托那依赖和那支撑。我甚至连他心的声音呼吸的声音牙齿碰撞的声音和他偶尔改变姿势时那床的深处的声音都能听见。我睁大黑暗中的眼睛。我看着天花板。我想什么是那个纯粹的宁静呢?小的时候我一直渴望在下起雨来的时候,能有个依偎。仍是那个幼时的我。像一种久违了的熟悉的情景再现。能记得起是在什么样的地方什么样的时刻曾经历过这样的温暖吗?梦幻般的记忆只闪出朦胧的光彩。的确是在那清冷的小雨中。那么就情愿了忘却。只让那朦胧侵扰这现实的心。他就在我的身边。我正触着他的肌肤他的宽阔的胸膛。我移动手臂。我确信他是真实的。于是我慢慢闭上眼睛。有时候哪怕为一种感觉也要感谢上苍。我告诉他我爱他。他说他当然知道。然后在雨声中,我们又一次接近了那天堂里的回声。

  寻找一个支撑原是我的一个毕生的信念。

  我从刚懂事的时候起,就梦想着能有一个哥哥,在我需要的时候他能牵住我的手,能擦掉我的眼泪。

  女人总是在寻求着保护。女人总是不愿做一个自立的人。女人尽管有着自立的精神和能力,她最深处的那追求,还是柔情似水,从肌体到本质。

  过腻了自己主持自己的日子。

  那么漫长的路那么艰辛的寻找。

  而接下来真能获得那个最后的寂静那个最后的温馨吗?生命不再有选择。他伸出赤裸的手臂,一档一档地就扭灭了那盏变光的台灯。掉进黑暗中。掉进臂腕中。当激情到来的时候,让午夜去安排那一切你同人类之间的联系。那本质的给予。那不仅仅是精神而且是物质的给予。然后是什么?然后便是未来了。未来我们便如此握有了那个真正的黄昏,那个被美丽暮色笼罩的安静的晚年。他坚信不会再失去。他的许诺。你于是在那许诺不再是许诺的时刻,便能够平静面对你自己,平静地对待自然、老年、爱情、友情、你往日的过失,和你最终将步入坟墓的那并不可怕的现实。

  有一张温暖的棕黄色的贺卡。有几缕枯树几缕草丝几缕灌木。有白色黄色的野花。有一拱寂静的石砌的桥。有一轮悬在枯枝上的黄昏的白的太阳。那么宁静的一幅图画。那么深切的一片思念。我还是把那张贺卡送给了他。尽管我们能经常在一起,尽管我们彼此早已懂得,但我还是说了那是我们的色彩和平静。

  愿能永远拥有这黄昏。

  愿能永远与你同在。

  那一片被染上黄昏色彩的平静的水。

  我知道我其实还没有能真正写出那篇纯粹的关于寂静的散文来。在我的关于寂静的设想中总是不停地浮上来那热情那骚动那追逐。那不是真正的宁静。但我已有了这关于宁静的愿望。那也许是未来的事。但最终无论怎样,但迟早,我终将会最彻底地拥有那颜色,拥有那文字,拥有那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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