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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遥远的斜阳


  她将一首永远的诗留下来。留给我。很多年以后,当我真的拥有了那所有的四季、那搂心铭骨的爱情、那能够任我随意安排挥洒的岁月,我便更是怀恋她。我不敢轻举妄动不敢将她遗落。难道真的是她——我亲爱的祖母给予了我那一切,那一切大地的诗篇吗?

  她走的时候,我没有去送她。那是个寒冷的冬季。她愈加地削瘦。咳嗽。她昼夜盘腿坐在叔家烧着的土炕上。吃着药。最后的时辰她住在山区。有漫漫的大雪。她不再喝温热的酒。唯有叔和叔的女儿同她在一起。叔说,她走之前的清晨,一个骤然的瞬间,叔在一阵疼痛的心悸之后如断了生命的弦束般预感了死亡。随后便是茫茫的大雪。她似乎是断了人间的念想。她把死当作又一个美丽而神秘的故事来接受。来不及通知我们。那死之将至的徘徊。

  叔说她早就留下话说她不土葬。她说把她烧化之后就飘散了她。

  赴的是一片苍莽的平原。一望无际的我们的故乡。倘她的尸灰真飘洒至此,那平原的这暮色中一定也弥漫着她的精神。我和叔抱着她的骨灰盒回到老家。远的斜阳正缓缓从那远的地平线上沉落。于是,在那远的迷濛的背景中,便出现了她削瘦的矮小的亲切的影。我们走向她。那伸开的手臂。叔说,不是幻觉。

  很久不相信她已死去。仿佛她的气息和话语她轻柔的抚摸一直在身边缠绕。依稀的往事如浓的色彩,涂抹着今天与未来7切可见的情景。之于我她为什么无处不在?我时常想是不是她那亡失的身体中那不懈的灵魂,正悄悄汲附在我无依的生命中。

  我的亲爱的祖母。

  说起来她是我的先辈中最富光彩的一位。年轻的时候她从贫瘠之乡嫁到了我们这兴旺而古老的家族中,从此便把她的血脉汇进来。她死去的时候并不知我将把编织故事当作生命的方式并获得成功。她知道不知道实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作为后代,我们正在拥有她的光彩。

  那一切的大地的诗篇。

  她那时站在斜阳里。她的那件蓝色粗布的褡襟罩衫被晚风吹得飘荡。身后是金黄的麦田。那是个明媚的春季。米勒的画般的温暖的农妇,她总能遗留下无限的亲近。

  其实祖母不过是一个乡下的女人。她蹒跚着那双被裹的尖尖的小脚,每日里做着普通农家的家事。第一次见到她是为了避难。那时候父亲已被监禁在“牛棚”。当母亲千里迢迢把十二岁的我交给她的时候,她紧抱住我们哭了。她说回家来吧,咱再不回那个城市里受那个罪。从此我便跟上了她。跟着她尖尖的小脚去豆子地去拾柴禾去喂猪去赶集去拉响灶边那歌般的风箱。

  火光燃烧着照耀着。

  祖母不识字。她是个从没有上过学的乡下女人。她总是讲着平常的乡下的故事。那故事中主人公又常常是我们的祖先、亲人、她自己甚至包括我父亲。一切的扑朔迷离,那神示的结局。我被她迷着吸引着,到了很久很久她已经死去的日后,我才慢慢地发现了她原来具有那么丰富的想象力和那么出色的编织故事的能力。她总是用家族的往事,先人的历史编织起无数的神秘;她又总是从那无限的神秘抽象出道理抽象出信仰与寄托。她说一个干冷的深秋的夜晚,父亲被狐狸追赶,那狐狸有两只小灯笼一样的亮眼睛,直到,她举着火把到荒郊野岭去寻找父亲,那狐狸才熄了眼中的灯笼,不再为父亲照亮夜路。她描述那一切。她将自然界的一切说成是有灵性的。她讲的故事是我所听到过的成千上万的故事中最令人难忘的。显然她有着她非凡的才华,而她的这才华所形成的境界,便成为了我毕生的追求。

  父亲和我都选择了写作的职业。

  总记得在那片荒茫的平原上,有一座铅灰色砖石砌起的教堂。她带我去膜拜过,因为几十年来,她一直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她告诉我不管世界怎么变,唯有坚信天上的主。她跪拜于那座已被贴上封条的衰败的灰房子前,她说孩子你必得爱人。你知道什么是爱吗爱就是永恒的忍耐。然后她便开始讲那段她自己的故事。她说早年间兵荒马乱。她被匪徒追逐,深夜里掉进一口深深的枯井。天上的星辰只依稀可见,没有人会找到她也不会听到她的呼喊。她说在任何人看来她已没有生还的可能,但她却坚信祈祷坚信忍耐中的奇迹。然后果然在她已奄奄一息的时辰。井口的枯藤骤然间青绿并自动缠绕起来,编成了一条拯救她的绳索。没有人知道她讲的是不是真实,但她想让人们相信天上的主是会显灵的。她说无论什么,你必须坚信一个念想。干是我从此坚信了她,坚信了我神秘的祖母。连同那一切的忍耐,那爱,还有所有不可更改的神灵与神话。

  后来很久不曾见她。只依稀记得她轻而飘浮的白发。很多年以后的那个初冬的雪期,我和叔抱着她的骨灰,想还是将她的骨灰埋葬在祖先的坟莹中。这样我们带着她踏上了归乡的旅途。我们穿越了那漫漫的冬季的平原。冬小麦将最后的青绿顽强覆盖着那就要上冻的大地。一切宁静。想厮守在骨灰盒中的祖母的灵魂一定感到了亲切与温馨,感到那已逝去的生命正在得到安息。

  我们知道祖母已有很多年远离她的故土。爷爷死后的岁月,她是颠沛流离轮流在儿女家度着日子。她住在我家的时候似乎已全然失却了她往昔的魅力。她已不再是那伸出臂膀时刻给予我们温暖的那个保护神,也不再讲她那些神秘而古怪的故事。她正在变得老而无能,孤独与忧伤。她终日默默盘腿坐在城市的木床上,她的眼睛变得黄而混浊,她望不见平原与麦田,连太阳都被遮挡在透明的玻璃窗外,闻不到乡野的气息。没有人知道那时的祖母在想些什么。她可能想回家,想重温那昔日说不尽的故事。

  祖母死得很枯寂很落寞。

  她一直坚守着,不将灵魂失落。

  直到我们带着她的尸灰历尽艰辛穿越了这一片苍莽的平原把她深埋进故土,她才悄悄地将那充满了想象的美丽的才华遗传了下来。给予了她的孙女。

  这样描述着昔日的歌。我的血脉中奔淌的是她的血她的精神已无处不在。那坟家一年一度被绿色的小麦覆盖。没有墓碑也没有永远的墓志铭。但是她被镌刻着。她将所有的往事弥漫,直到,那遥远的斜阳永远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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