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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他读她的信。其实她在那信中也很节制,她把她的思念和眼泪只隐语般倾注在看不出的字里行间。他读过之后很感动。有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牵扯。他心里很酸楚,家中无人的时候,想大声叹气。然后他藏起了她的信。一封又一封。他妻子竟也绝口不提那些信。他们彼此都很冷静,相安无事。平日里总是那种有说有笑,家庭气氛默契而和谐,而且她总是尽量使他到处玩儿得很开心。

  但是他们其实心里都明白,有什么被掩盖着,而那被掩盖的东西是毁灭性的、是致命的。

  这样日复一日。他开始归心似箭。但是有一天,他妻子突然对他说,这里的公寓太不好了。他们应当搬家。她已经看好了一处房子,在郊外,她很喜欢,她要他陪她一道去看房,她说只要你也喜欢,咱们就把它租下来。

  他无法形容在听到他妻子的这番话后他心里是怎样的滋味。因为他立刻就想到了搬家将意味着他延迟归期。他为此而很不开心,思绪又重新沉重起来。但是他什么也没说,他还是陪着妻子去看房。

  那两层楼的房子确实很好,而且租金也并不贵。只是那美丽的郊外太寂静了,人烟稀少,他为此而顿生凄楚和不安。显然他妻子是要留他同住在那郊外的很好的很美丽的房子里,而他的心里却想着当他走后,他妻子要怎样独守这郊外的空房,这徒然的美丽。

  但是他们还是搬了家。

  因为搬了家所以他不能很快地返回。他要陪妻子在郊外的新房子里适应一段。为此他给她写信。他在信中几乎是求她了,他说,你一定要等着我……

  然后他开始拼命装修这个郊外的新家。很多的活儿都是他亲手去做。他只希望能留给他妻子一个尽量舒适方便的房子。那所有所有细小的地方。电灯,水门,抽油烟机,以及浴室的设备,等等等等。他每日辛勤地劳作着。有一度,他妻子甚至以为他是为了留下来才如此地努力。但是,后来,当这座房子的一切就绪,当他确认他已经留给了妻子一个舒适温暖的住所之后,他终于在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又重提了他想回去的事。

  他妻子放下手里的筷子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他。她说,我以为你已经决定不走了呢。他妻子说完之后便默默地离开餐桌上楼回到了卧室。她以为他也会回到那卧室,但那个晚上他没有。他睡在了楼下的沙发上。他也是彻夜难眠。他彻夜听着楼上他妻子的哭声。但是他没有上楼也没有去安慰她。他不愿再伪装了。他想回去,一天都不想再等。他太想她了,她不愿总是把她丢在那遥远的、独自一人的凄冷中。

  后来的日子里他就干脆住在了楼下。他们不再做爱,甚至很多天也不说一句话。

  唯一的一次,他妻子同他大吵大闹。那是因为她无意中读到了他写给她的那许许多多的信。那些信无疑证明了他们之间的爱。证明了那爱的刻骨铭心,证明了他为什么一定要回去。他们争吵。说出来彼此伤害的不好听的话。那个晚上,他依然没有到楼上的卧室去安慰她。她不想和她亲近。而且他第二天清晨便独自坐着火车去了另一个城市。

  他为了能有一个独自的时间想念她。

  那是个很美丽很安静的城市,在那座城市里,整整一天他始终坐在墓地的长椅上,听教堂一次一次鸣响的钟声。那用缎带捆扎起来的艳丽的或是已经枯萎了的鲜花。他想到这是遥远的她最喜欢的景象。他想他是在带着她的眼睛和她的心在看在感受着这里的一切。

  真正的静谧。那些安息的灵魂。

  他想她。他爱她。唯有这信念是不可更改的。没有万全之计。他找不出来。他必须做出选择。他一定要伤害别人。他不是一个完美的男人。

  他想起了昨晚的景象。当他洗过澡后从卫生间走出时,便看到了坐在客厅沙发里的妻子,她的眼泪,还有摊开在她身边的那许许多多的信。一页一页地。铺天盖地。骤然间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即刻意识到他妻子已经被伤害了。但是他心里更清楚,写下那一页一页苦痛的女人被伤害得更惨。

  他很愤怒。他走过去将那一页一页信纸收起。这是纯属于他个人的领地,是隐私,他不喜欢有不相干的人闯进来。他压抑着怒火。他对他妻子说,好啦,你上楼去睡吧。

  然后是铺天盖地的质问、诅咒还有辱骂,唯一的一次,他们彼此都深深地伤害了对方的心。

  他没有上楼。

  他想他的心其实也被伤害了。他们这三个人在感情的旋涡里搅着,每个人都不愉快,每个人都在饮着杯中的苦酒。

  这样他在那个美丽的城市一直呆到了黄昏。他眼看着太阳从那教堂的尖顶沉落下去。黄昏的时候他返回。他返回时怀了必走的决心。他胸中只装着对她的爱。唯有这爱是至高无上的是他一切行为的终点。他想无论如何!然后,他便撞见了他妻子的目光。

  那是种幽怨的而又凄凉的目光。那目光使他心生颤栗毛骨悚然。他觉得他心里的那坚冰般的决定就那样无形地融化了。化成了温暖的水流缓缓地流过他的心。他想哭。他心里很难受。他不再有决心,也不再有勇气,他难于启齿,什么也不能谈。

  白天,他妻子为他做了一桌的饭菜。很丰盛。他在她友好的微笑中坐在了餐桌前。她在他的对面。她在幽暗的灯光下显得很美丽,那是种哀伤的美丽。她的那哀伤的美丽使他很感动。他进而反省自己对她的冷酷。他也对着她微笑。他想他们原本是非常非常熟悉和理解对方的。然后便是心的疼痛。是被揪紧了的那疼痛,那疼痛即刻遍及全身。他知道那是种生命的疼痛。他无望地在心里呼唤着他用生命去爱的那个遥远的女人。他在心里责问着上天,你到底要我怎样?

  他妻子用善良的目光看着他。然后,她用最平和的语调说,我已经为你订好了回去的机票,是下个周末,我想走以前再为你买一些礼物,回去送给国内的朋友,另外,也想让你看看这里的圣诞节。

  他很愕然。愣在那里。

  机票就在这里。他妻子把那个航空公司的纸袋推到他面前。然后她说,我们吃饭吧。

  他没有去看那机票。他低下头,觉得心里很难受。他既没有轻松感也没有解脱感,反而觉得心沉重了很多,铅一般的歉疚从此坠在了他的心头。

  他们默默地吃完了那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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