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赵玫 > 岁月如歌 | 上页 下页


  这时候女人终于在那乳白色的潮湿的热浪中看到了男人的裸露的身体。她看见了他的胸膛,他的臂膀,他的很长的腿,他的黑色的湿淋淋的头发,和,她本不该看但却极想看的那地方。也许那是她唯一想看的地方。她不能在他们如此地相恋一场之后,竟连他的身体都一无所知。她为了能看到一个在热的朦胧的蒸汽中的赤裸的她深爱的男人的身体而感到万分感动。她几乎想哭。她没有走进去。没有靠近那个湿漉漉的男人的躯体。她只是把手伸进去,用她冰凉的指尖去触摸了那男人的潮湿的光洁的有力量的胸膛之后,就拉上了卫生间的门。

  水依然喷淋着,发出动人的响声。

  女人坐在临窗的沙发上。

  她等待着。

  男人从卫生间走出来的时候,穿着白色的衬衣和蓝色的牛仔裤。他走向她。把她从临窗的那沙发上拉起。他把她紧紧地抱在胸前。紧紧地。女人闻到了男人在刚刚洗过澡后身体上发出的那种清新的温暖的味道。她在男人的越来越紧的拥抱中再一次感到了那激情的鼓涨。那激情一浪一浪涌动着奔向她,使她头晕目眩。女人解开了男人的衬衣,把她的冰凉的手伸进了男人的胸膛。她抚摸着他的肌肤。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肌肤之亲从她的身体上缓缓地滑过。她的眼泪涌上来,她说,我已经十分满足了。

  然后他们乘夜班火车返回他们共同居住的那个城市。一路上他们讲话很少,甚至彼此变得冷漠。他们坐上同一辆出租车。男人要先把女人送回家。他们在短暂的出租车旅程中,也依然沉默着,只是在他们突然看到了女人住的那红房子时,他们的手才过电般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那时已经是傍晚。她紧咬着嘴唇强忍着眼泪,看路两旁匆匆闪过的房子和树。男人不停地让出租车司机在她的房子周围转了一圈又一圈。他们手攥着手。他们依旧沉默。直到出租车最后朝她的房子开过去。女人突然有了种绝望。一种绝望中的亲切的想家的感觉。那么残酷的一种亲切,女人掉下了眼泪,发出低沉的压抑的抽泣。男人扭转头无声地看她,这时候出租车停了下来。男人先跳下车帮女人提箱子。他说他要帮她搬到楼上,女人却拉住男人的手臂执意不肯。

  他们站在冷风中。这是女人所非常熟悉的一种黄昏的景象。很美的一种凄凉,他们对望着。出租车等在远方。这样很久。最后女人抬起手臂。她轻轻地抚摸了一下男人的脸颊。那时男人的脸上长满了像杂草一样的胡子。男人很多天没有剃须是因为女人说,她喜欢他的胡子。然后女人掉转身。提起箱子独自走向那座红砖的房子、她的家。男人一直看着她,直到她消失在楼门中。

  3

  她回到家中。她走到镜子前。她想她深爱的那个男人最后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张脸。她的脸很削瘦。太阳穴和脸颊都陷下去,眼窝根深。她觉得自己的眼睛在深深的忧伤与绝望中竟暗藏着某种激越和兴奋。那是她无法解释的一种光彩,那光彩使她的神色变得很美丽也很美好,但是她依然想哭。

  是的,当她独自一人的时候,她只想哭。

  而不忧伤不难过不流泪的支撑是什么呢?直到回到她自己的房间看见那贴满墙壁的A的诗篇她才又想到了A。她茫然地读着墙壁上的诗句,她发现A的诗写得还是那样的好。那是一种很凝重的很有宗教感的文字。那文字就像音乐一样跳动着,一个一个音符地,最后便跳动起了那一小团灿烂的火光。很有力量的。她想A毕竟是A。尽管A已经无影无踪。她觉得她的房间简直就是A的祭坛。她不知这祭坛是不是牢笼,也不知她是否该走出这牢笼。总之A禁锢着她的精神。而她是自愿被A禁锢的。

  这时候电话铃响了。提醒她回到现实。她的心陡然变得沉重。没有人知道她回来。她拿起电话。她听到了这些天来她已经那么熟悉的声音。他说他已经回到了家。他问她上楼时是不是很顺利。

  她知道他会牵挂她。但是她想不到他会一回家就当着他的妻子给她打电话,她突然问很激动。她说,别和你妻子做爱。至少是今晚。能答应我吗?她听到对方的沉默。她想放下电话了。她觉出了她这样说很无理。她没有权力这样要求他。她为自己说出了这样的话而很后悔。她想对他说对不起,这时她听到他用异常低沉但却坚定的声音说,我答应你。她哭了。她放下电话。她脑子里彻夜转动的全是他和他妻子在一起时的情景。这样直到天明。还是要去签名售书。尽管她已经在电话中无数次拒绝过,她的女老板还是用LANCOME牌的法国高级化妆品来请她。她当然喜欢这种牌子的化妆品。还有劳务费。在她的女老板那里她写的每一个字都意味着金钱。她又开始抽烟了。抽烟使她麻木。她请女老板坐在她的客厅里。她认为她同这位富有的女书商是有着一种衣食父母的或是唇齿相依的关系的。她很热爱她的女老板,她不在乎她从她的书中赚了多少钱。赚钱是人类的天性。她每次从她的女老板那里领到钱的时候都几乎热泪盈眶。然后是心怀感动地两眼放光,一种丰衣足食的感觉油然而生。

  她说,我知道签书是会有劳务费的。我知道因为是为你签书所以会有很多很多的劳务费。但我不是为了劳务费。当然我也是很在乎劳务费的,只是,只是我怕我不能应付那种可怕的公众的场合。你知道,我现在根本无法控制自己。我已经无数次使你的活动不欢而散了。我心情不好。我有一大堆的问题……

  要不,我们替你去找找他?女老板小心翼翼地问着她。

  不,不要。她说我们是自觉自愿分手的。我们在一起不合适。彼此的个性太强,不能相互宽容和谅解。分手是必然的。根本不可能挽回。他恨我,而且,我也恨他。别去找他。让我想想,那么好吧,我去。我当然会去。我可能需要钱。对,是的我需要钱,我需要钱是因为我总是想花钱。就为了这钱我会去的。只要别把这事同什么崇高连在一起。这种词汇在今天的社会中其实已经自行消亡了,我写书就是为了钱。写得越多,挣钱越多,我不知还有什么别的意义。

  然后女老板欣然而去。她觉得她此生总是在满足着别人,她经不得别人的几句好话。然后是她独自留下来。她抽着烟。一根接着一根。很快房间里就布满了浓烟,像在一场大雾中那样,伸手不见五指。她开始翻箱倒柜。她一只手衔着烟一只手翻找着她在那种公众的场合所合适披挂的衣服。那些衣服不是太古板就是太开放,或者是因长久的积压而满是皱折,总之每一件似乎都不合适。最后她无法做出选择。她很愤怒地把那些昂贵的或是廉价的衣服扔得满屋都是。她无望地坐在那里,她想起原先每一次出门都是由他为她选择的。唯有他才知道她该在什么样的场合穿什么样的衣服。他总是说他就是她的镜子,所以她常常是在任何场合都能显得既自然得体又恰到好处。

  而他此刻又在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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