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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关于这种游戏

  《秋天死于冬季》的写作是一种游戏。

  或者,至少是一种关于游戏的尝试。

  起因是,上海译文出版社希望我为昆德拉的小说写书评。于是读了译文社已出版的几乎全部昆德拉的作品。几百万字。而由此写出的书评文章加起来也只有一万字上下。于是很多的“一言难尽”。尤其是那些感性的东西,那些能够更深入地探讨下去的话题。

  但是我没有用纯粹评论的方式去完成一本专著的热情。我觉得那样对我来说未免太辛苦也太枯燥了。然而又不想辜负了那些我曾经认真记下的关于昆德拉的笔记。于是有一天忽然突发奇想。能不能把我对于昆德拉的那些未尽之言,作为我新小说中的一个部分呢?

  我知道这是一个不易讨巧的办法。但对我来说不仅轻松而且适合。当那一天我终于找到了这种方式,我便立刻激情满怀。

  如今小说五花八门。而小说中讲述的故事却是陈陈相因。很多故事几百年前甚至几千年前就已经被古人描述过了,所以写什么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该怎样重新讲述那些已属陈词滥调的故事。

  在《秋天死于冬季》中,昆德拉无疑是一个重要的部分。

  昆德拉之所以能够成为那个部分,是因为,在昆德拉的小说中,有着太多和我们的过去以及我们的现在相似的东西了。譬如那个总是挥之不去的“布拉格情结”;譬如当下海外漂泊者们的那绵绵不尽的“乡愁”。所以无论“文革”十年的那段残酷的历史,还是我们今天喧哗的生活,都能从昆德拉的小说中找到某种契合。那么丝丝缕缕的。默契。那种默契甚至是无处不在如影随形的。

  但是在《秋天死于冬季》里我不会太多涉及昆德拉和他的小说。而只是把他当做一种笼罩

  一种无形的精神,寓言般的。在我的小说中,有以西江为导师的那个师生团体来研究昆德拉就足够了。就足以承载我对昆德拉这位作家的理解了。

  在《秋天死于冬季》中还有另一重笼罩需要提及,那就是始终在我心中萦绕的那位法国新浪潮电影的代表人物戈达尔。戈达尔的存在可以被看作小说中的又一个主题再现。

  依然是寓言式的,他在他电影中的独白就犹如我混乱的小说中升起的一缕清音。

  戈达尔成为我的尊崇其实纯属偶然。那是因为很多年前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场合莫名其妙地看了戈达尔的《芳名卡门》。那是我所看过的戈达尔的第一部影片。后来说到戈达尔的时候,总是要提及这部影片。影片所带给我的震撼自不待言。不久我又有幸读到了《芳名卡门》的剧本。从此便将这部影片视为珍宝,甚至很多台词都能背诵铭记。1989年我还特别写了一篇关于这部影片的文章《〈芳名卡门〉与中国现代小说》。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曾经和戈达尔疏远。那是因为我没有机会看到他的更多的影片。直到那些电影光碟制作人们高贵到竟然连戈达尔这种电影人的作品也制造了出来。于是重读戈达尔。戈达尔的电影是可以被称作读的,而不是看。于是,反复读。不厌其烦。甚至有些电影要读过很多遍才能读懂。要一而再,再而三。而那种阅读的快感就隐藏在一而再,再而三中。

  关于这种游戏总之《秋天死于冬季》被升华了起来。仅仅是因为,戈达尔在他的画面中所给予

  我的那潺潺流水郁郁山冈。还有他不停地、不停地思考。他的话语。以及话语的方式。

  于是,又一个契机。

  我的小说就这样,开始了。

  从第一章。至尾声。前前后后,我写了差不多两年。中途也曾受一些他事所扰。

  但终于还是将《秋天死于冬季》的讲述完成了。用游戏的方式。

  记得当初,我终于找到这种游戏的方式时是怎样地兴奋。

  那是始于2003年的一些日记。

  2003年8月20日——昆德拉的书,看过了《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为了告别的聚会》《慢》《不朽》,还有《玩笑》。

  正在读《被背叛的遗嘱》。一部关于小说的随笔集。认真地读。一个段落一个段落地。

  突然想到,为什么不用小说化的语言来写那篇关于昆德拉的评论?那种印象式的,亦真亦幻的?

  2003年9月12日——依然在读昆德拉的小说。已经成为了一种学习。他有丰厚的学养和知识,除了文学,他对音乐的研究也是一流的。

  但还是找不到一种方式来描述他。

  我说要以小说的方式。但也许还是传统书评的方式更好?

  小说又是什么?一个研究昆德拉的学者?教授和他的研究生们?他们之间不同的观念?他们不停地讨论不停地争辩,有时候是激烈的甚至剑拔弩张?教授所痴迷的应该只是昆德拉的“布拉格情结”。而教授的学生们就不同了,他们更欣赏《玩笑》中的那种生存的态度?抑或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性行为?

  教授与女研究生之间应该是有暧昧的。但是他出色的妻子才是他的最爱。女研究生崇拜教授,又和同窗爱情激烈。一切一切,最终好像就被纠缠在了关于昆德拉的评判中。

  一段可以发生在海边的故事?为什么要去海边?关于昆德拉的国际研讨会吗?

  男人和女人。在情感与欲望之间分裂着。也很有意思。

  那么叙述的视角是那种全知全能的呢?还是以各种不同的“我”的视角来看待一切,万事万物,包括昆德拉?

  我要尝试。或者会有意思?

  都是疑问。

  但也许在此之前,我还是先写一篇标准的书评文章。也是总结。只有通过写作才能调理,也才能弄清楚这个昆德拉的来龙去脉。

  2003年10月6日——我是一个完全处在中间(或者中庸)状态的作家。既写不来那种严格意义上的现实主义作品,亦不能在另一条道路上走得很远。所以被夹在中间。尴尴尬尬。彷徨于我自己的那个中间地带。中庸似乎是我的永恒状态。我安于现状。厌烦浮躁。也不怕寂寞。我喜欢我的这种写作的生活。没有喧哗,静静地独自——为自己思考。

  2003年10月16日——昆德拉在那些人的心中将永远是一个谜团。

  有时候连教授西江都无法知道这位作家的真实含义。他想包罗万象但却永远做不到。他之于昆德拉就如同盲人摸象,哪怕他是公认的权威。

  盲人摸象。

  所以每个人讲述的都是他自己所感兴趣的那个关于昆德拉的寓言。

  昆德拉永远不是完整的。他的价值就在于他本人就是那个迷茫的笼罩。

  这便是《秋天死于冬季》的缘起。

  ——然后一路走来。

  《秋天死于冬季》中的每一个章节都是一个故事。或长或短,都是人生中的一个片断。而小说中的那些人物,就是靠着这些人生的片断慢慢堆积,丰富起来,并逐渐清晰完整的。那些片断同时也就成为了他们的历史。那些靠历史碎片拼接起来的完整。

  你可以从这部小说的任何一章进入。无论从哪个篇章开始,最终都可以获得人物和故事的完整印象。作者无非是把人物的命运打碎来写。但那命运的轨迹是不会改变的,只是一开始读者无从知晓罢了。

  但是不同的进入一定会产生不同的效果,甚至导致不同的理解和认识。这就是拼接所产生的积极的意义。我一直对此兴致盎然。拼接的意义是靠拼接的技术来体现的。一旦拼接产生了意义,那么结果一定是:每一个人对《秋天死于冬季》的观感都将是不同的。

  为此我曾经希望这是一本在结构、装帧上特立独行的书。那就是把每一个故事分开装订,独立成篇,不分先后。这样你就可以任意抽取,随意阅读。无论拿出哪一个篇章都能进入并且进行下去。因为人物是不变的。人物之间的关联是不变的。而最终的命运也是不变的。

  但是我知道很可能我的这个意愿不能实现。因为这对于任何出版社的实际操作来说都将是困难的。但是我还是要把我的这个想法说出来。因为书的装帧本身也是这本书形式的一个部分,甚至是非常重要的部分。

  《秋天死于冬季》的创作过程是自由的。一种十分任意的写作。信马由缰的那种。所以议论和故事被混杂了起来。文字的目的就是随时随地记录下大脑里所闪现的所有的意念,那些无序的思绪。于是很多不同时代的故事和背景被搅在一起。相互纠缠着。一些正在发展着的情节被无端打断。将一个话题兴之所至地说开去再说开去。旁征博引让一切变得无章可循。而所以要旁征博引是因为古今中外大千世界的万事万物都是相互关联,可以彼此佐证彼此注解的。完全即兴式的写作,完全的“自由”。这大概就是那种所谓的“美妙的混乱”吧。

  昆德拉一直反对十九世纪前期的那种复杂而严谨的写作。他欣赏“拉伯雷式”的或者“塞万提斯式”的将自由把握和即兴发挥联系在一起的小说。他希望二十世纪的小说不再是墨守成规的,而是思辨与故事并行的小说是美妙而混乱的小说,说到底,是令人惬意的即兴发挥的小说。这是很好的启示。

  总之《秋天死于冬季》是一种尝试。或者说得俗一些是“做”出来的。不过这是一种非常有意思的“做”,就像做一个充满了趣味和意味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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