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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是吗?你在我的自责中却听到了这些?你别妄想了,我是革命者,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是革命者就只能革命到底,你,北上抓住沈萧的手腕,没有忘记我让你做的事情吧?

  沈萧躲闪着北上,不知道接下来他会对她做什么。

  你忘了?真的忘了?那么我来提醒你。还记得孟斐和教务长幽会的事情吧。这个肮脏的故事还没有完。你如果揭发他们,协助我们揪出那些道貌岸然的大流氓,你或许就能重新回到队伍中来……

  我已经被麦穗开除了。

  但麦穗是我妹妹。

  我外婆有历史问题,这你知道。

  但我们可以让你和她脱离关系。

  你真的能让我回来?

  只要你能帮助我们,帮助革命。

  像梦幻一样。那失而复得的喜悦让沈萧蓦然之间无比激动。她觉得仿佛有什么从她的身体中喷涌出来。她的脸立刻变得通红。那是惟有沈萧自己才能感觉得到的,那满腔热血的沸腾。

  接下来沈萧一遍一遍地问着北上,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而北上也一遍遍地回答着,只要你能让那个孟斐名誉扫地。

  一种情不自禁的感动油然而生。那么深深的一种能重新拥有的欢愉。不由自主地,沈萧猛地伸出双臂抱住了北上,甚至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那样做。只是一个非常本能的感谢的动作。因为能重新成为红卫兵对她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重要到比生命还要有意义。她就那样紧紧地抱住北上。让自己的喜悦传递到那个给了她喜悦的人身上。她这样做着却全无感觉,直到北上将她的双臂用力拿开。

  但是北上并没有指责她,他只是用他的手指抬起了沈萧的下巴。这样沈萧就能看到北上的眼睛了,而北上的眼睛也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他们就这样彼此对望着。谁也不曾离开对方的目光。他们在这样的相视中屏住呼吸。一种内心的萌动他们却不知道那是什么。他们离得很近却谁也没有碰谁。他们能感受到对方嘴唇里的气息却不曾接吻。他们甚至能感觉到对方肌肤的灼烤却不再拥抱。在那么近的距离中他们唯一真正接触的,只有他们的目光。

  那么灼热的,被缠绕的,甚至莋爱一般的,目光。

  然后北上垂下了眼睛。那不是屈服。而是,他战胜了自己。

  北上的声音再度回响在地下室,那么低沉地,他说,去写吧。大字报。像炸弹一样炸响在反修中学的校园。那才是我们真正的使命。

  北上离开。走上台阶。回头。想了想。又走。直到转弯处。看不见他的人了。却传过来声音。别以为我是为了报私仇!

  一场无需负责的谋杀案

  北上没有食言。不久后沈萧果然如愿以偿地回到了高台。当她再一次踏进那个充满了阳光的房间,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就像电流,立刻遍布了她的全身。她觉得此生还从没有这么幸福过。那是种非常巨大的幸福感,足以让她忘掉以前的所有不幸,忘掉地下室的晦暗,忘掉依旧蛰居在那里每天要扫街赎罪的外婆。

  哦那晦暗的一切终于结束了。正如北上许诺的那样,沈萧的历史被彻底割断。她又可以堂而皇之地回到“红缨战斗队”了,因为她没有亲人,她只是个很多年前被什么人遗弃的可怜的孤儿。

  从此沈萧不再回紫丁香园的地下室。沈璧涧这个人也将不再被提起。偶尔麦穗会说到外婆,那也是当她对沈萧极为不满意的时候。她会满脸严肃地提醒沈萧,你身上不是没有资产阶级的烙印。尤其是在反修中学的批斗会上,麦穗只要看到沈萧脸上哪怕一丝的怯懦和游移,她都会拿外婆来敲打她。她说沈丹虹你这种背景的红卫兵,骨子里还是资产阶级的那一套,稍不留意就会露出狐狸尾巴。我和我哥哥从来就没有真正信任过你,更不要说把你这种人当作战友了。而我们这些“自来红”不一样。那也是骨子里的,娘胎里带来的,天然就对你外婆那样的反革命满怀仇恨。要记得我们和你们的斗争从父辈时就开始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这是天经地义的。

  久而久之麦穗的这种傲慢的想法,就像罂粟一般也注入沈萧的血管中。她会不由自主地怀疑自己,觉得自己确实不配做一名合格的红卫兵。她不过是在麦穗兄妹门前讨一杯羹罢了,还要看这对兄妹是否愿意收留她。沈萧于是愈加地自惭形秽,在麦穗面前惟有俯首帖耳甚至低三下四。就仿佛麦穗和北上这类人成了深宅大院的新主人,而沈萧只是他们新一代的奴仆。这些红色新贵们享有奢华的待遇,生活中应有尽有,意识形态中说一不二。骨子里所有旧时资本家的那些特征都有了,只是他们是红色的,是拥有了一切的无产者。于是他们不仅在社会活动中喝五吆六,还要在精神上奴役沈萧这样的追随者。这当然是沈萧不曾意识的,或者意识到也不会说出来。因为她太需要这样的生活了,哪怕是拾着麦穗的牙慧。

  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还不曾退去,北上就突然来到高台。那时候房间里只有沈萧,北上推门进来,又转身离开了。沈萧在门边看着北上的背影。她觉得在这个意志坚定的北上身上好像附着了什么。那种说不出来的,莫名的,但是又让北上感到无比痛苦的,甚至是恐惧。北上就这样带着他身上的沉重走下高台。沈萧突然追了出去,对着北上的背影说,一定有什么要我去做?说吧,是什么。北上停住了脚步。但却没有转过身来。一种毫不妥协的语气。他说,不要忘记你的承诺。然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沈萧看着北上远去的身影。直到从沈萧的视线中消失,他也不曾回过头来。于是那种油然的温暖而朦胧的某种思绪顿时消失。她立刻了然了自己是谁,而她现在应该去做的是什么。就仿佛从五里云雾中突然坠落,当她踩在结结实实的大地上,她才意识到回到高台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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