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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沈萧眼睛里噙满泪花。她觉得自己已经不再能承受眼前的这一切了。她是被自己的亲人吓坏了。她知道危险和伤害已经不再是只属于别人。现在厄运终于轮到她们自己。于是她恨,恨自己依旧疼爱着那个美帝国主义特务的沈璧涧,恨自己在沈璧涧遭受折磨的时候竟然痛不欲生。那是扯不断也分不开的那种亲人的相关。她想她和外婆或许谁也救不了谁了。后来她终于看到了外婆眼睛里的无奈和悲凉。她想放声大哭。想杀死所有将苦难强加于外婆的那些邪恶的人。

  但是沈萧却不能抗争。她不能违背外婆要她离开的目光。她眼看着外婆在众人的羞辱下走上街头。她走得很慢。被推来搡去。成了在场的所有人泄愤的靶子。但是外婆却目光坚定,那一刻就仿佛她已经视死如归。她就那样低垂着被剪得零乱的头,悬挂着被亵渎的《圣经》走在夏日的大道上。没有树阴只有流火的骄阳。而在外婆的这支游街队伍的旁边,竟来来去去着很多游街的队伍。挨批斗的人被装扮得五花八门,或者扛着打倒自己的大标语,或者,戴着写满了自己罪行的高帽子……

  一开始沈萧一直紧随着外婆的队伍。但后来人流拥挤,不知不觉中就拉远了她和外婆的距离。慢慢地她看不到外婆了,但视野中还前行着“枪毙美帝国主义忠实走狗沈璧涧”的巨大横幅。

  当沈萧和外婆有了这渐行渐远的距离,当沈萧独自一人行走在充斥着标语口号的大道上。她突然意识到或者不应该耽于亲人被迫害的这种悲愤,或者外婆真的有罪的呢?是的她为什么会说那么流利的英语?又为什么坚持去教堂弹琴,哪怕有时候并没有祈祷的仪式。于是沈萧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乃至于一直想到了自己神秘的身世。是啊,外婆为什么从不告诉她自己的父母是谁?让她永远地蒙在鼓里。她因此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来处,就像是一个弃儿被丢在外婆的地下室里。而且,被揪出来的那个特务为什么不是别人?为什么不是牧师,不是北上和麦穗的父母,亦不是,林青春或者弹弓手的亲人?为什么这个有罪的亲人要摊在自己身上?

  在炎炎烈日下沈萧开始裂变。那是个从伤痛到不满再到指责而致仇恨的转变的过程。沈萧突然觉得她不想再要外婆了,更不能再自怨自艾,就此断送了自己的未来。她必须忘掉生活中的这个曾经的亲人,如此才能下决心创造自己的人生。她发现做到这一点也许不是不可能的,只要坚定地择开和那个沈璧涧的所有关联,让自己成为沈璧涧身边的那个最切近的受害者。她还要义愤填膺地声讨沈璧涧,指责她没有对亲人坦诚她的罪恶。很多年来沈璧涧从没对她说起过她罪恶的历史。她的特务行动也一直是极其秘密的。所以沈萧对此可谓毫不知情。是那个沈璧涧欺骗了她,她也就没有必要为她的不幸而内疚了。既然沈璧涧已经成为了人民的敌人,那么成为沈萧的敌人也就势所必然。只有坚定不移地把外婆当作敌人,或者沈萧才能有决心和那个晦暗的以往彻底决裂。   仿佛被劫掠了一般,沈萧开始相信外婆是有罪的。尤其对外婆隐藏特务身份这一点,沈萧尤为痛恨。很多年来她尽管一直生活在外婆身边,却从来看不出她是美帝国主义的女特务。她甚至一直觉得外婆是个充满了仁爱精神和献身意识的人,她对谁都好,对谁都友爱。她乐善好施,甚至对那些街头的流浪汉。她告诉沈萧所以要热爱音乐,是因为在那里你可以找到一种崇尚美好和真理的力量。这个女特务隐藏得实在是太深了,她甚至从来不讲自己的过去,就好像她只生活在当下,生活在女青年爱国会那美丽的圣歌中……

  就这样沈萧远远地跟着外婆的那支队伍。她不知道这支队伍最终要走多远。她只是看到队列中教会红卫兵的热情越来越高涨。这支慷慨激昂的清一色的女性队伍,每一个成员都来自女青年爱国会。她们高举红宝书,高呼着打倒沈璧涧的口号。由于这支队伍特殊的宗教背景,就更是引来了众多的围观者。他们一个个亢奋的表情,除了跟着高喊口号,有时候还会借机跑进来殴打那些被批斗的对象,尤其是穿着长袍的那些将毕生献给宗教的美丽修女们。

  远远地沈萧看到有人在袭击沈璧涧。不由得心被揪得紧紧的。无论她怎样说服自己,却还是涌上来一种想要护卫什么的冲动。她不知在这样的折磨下外婆还能走多久。她觉得外婆可能随时会再倒下。总之沈萧心里一阵阵难受。那种说不出来的,但却透彻心肺的疼痛。沈萧不知道这样的凄惨该抱怨谁,或者干脆就是外婆她活该!谁让你甘当美帝国主义的走狗。谁让你自绝于人民也就等于是,自绝于沈萧了。于是沈萧在心里告诫自己,这或者只是成为革命者之前的痛苦的历练。她现在虽然还有那种出于本能的同情心,但不久后就一定会像北上和林青春那样刀枪不入了。

  沈萧狠狠地抹掉自己软弱的眼泪。既然她已经决定了要和沈璧涧划清界限。她为自己终于不再心软而得以解脱。当她冷冷地看着那个被推倒的沈璧涧,看着她怎样缓缓地爬起,又怎样满脸满身都是血的时候,她忽然觉得那个被折磨的老人已经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就这样沈萧一路不停地想着。外婆被游斗多久她就想了多久。她觉得那是她的思维最活跃的时刻,各种各样的想法如缤纷落叶,慢慢地坠落在她的头脑中。外婆的被揪出原本令她绝望,她以为只有被抛弃这一条路了。但活跃的思维却让她看到了柳暗花明,为什么就不能反戈一击呢?不是很多人都在这样做吗?孩子为什么要揭发老子?批判丈夫的为什么是妻子?为什么有人会自杀,是因为在失去一切之后又失去了温暖的家。于是当浩浩天地间不再有生路,背信弃义便会带给你崭新的生机。

  沈萧不再犹豫。想不被革命抛弃就只能洗心革面。她当然知道这也要付出代价,譬如那些缠绵的温情,那些,人性中最柔弱的部分,那些,爱。但是那些东西又有什么用呢?尤其在这个风雷激荡的时代。

  沈萧便这样前思后想,恍惚间仿佛看到了街对面的麦穗。真的是麦穗吗?她怎么在这里?于是沈萧慌乱起来。这一刻她最不想见到的就是麦穗。她害怕因为外婆的问题遭到唾弃,更不愿唾弃她的那个人是麦穗。

  沈萧不能确定刚刚看到的人是麦穗。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影影绰绰的那个人。但沈萧还是紧张了起来,并迅速远离了游斗外婆的队伍。她隐身于街边的树丛中。开始拼命地回忆麦穗是否见过外婆。她记得自己总是去高台,或是到麦穗的家中去找她。但最终她不得不承认,麦穗的确来过地下室。那一次麦穗拿走了她编织的所有语录袋,却把那件绿色的军装留给了她。当然那一天外婆是在家的,并亲眼看到了沈萧和麦穗之间的交易。不过她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坐在墙角的黑暗中沉默着。所以很可能麦穗就没有发现她。但沈萧记得她告诉过麦穗,外婆在基督教的女青年爱国会弹风琴。她忘了麦穗当时是什么态度,此刻她唯愿麦穗已经忘了那一切。

  匆匆地沈萧远离了外婆。这时候她就只想回家了。这时沈萧还心存幻想,至少是心存侥幸地期盼着,她刚刚见到的那个女孩不是麦穗,自然也就不会看到外婆被游斗的这一幕。

  沈萧这样想着转身走上了回家的路。突然地,一个人挡在她的面前,沈丹虹,你跑什么?

  原来真的是麦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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