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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是因为你。见到你就觉得我们应当并肩作战。

  你以为我会视你为同类?麦穗脸上依然傲慢的表情。我只是怜悯你。

  麦穗强迫沈萧立刻换上她的军装。

  真的吗?你真的送给我了?这不是梦?沈萧只是把军装紧紧抱在胸前,她甚至能感受到军装上麦穗的气息和汗湿。可是你呢?你穿什么?

  我爸爸妈妈都是军人。军装家里有的是。你穿上。

  沈萧羞涩地脱掉外衣。外衣的里面没有内衣。那已经变得丰满的乳防。麦穗看到后不知所措。她只是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扁平的胸部。然后麦穗自鸣得意。她或者觉得穿军装的胸膛就应当是扁平的。

  沈萧将军装穿在身上。掩饰不住的如愿以偿。显然那件军装非常合身,只是在乳防的部分有些紧,但纽扣最终还是能系上。

  这里,不合适?

  不不,很合适,我只要稍稍挪动一下扣子。

  就是说,你愿意成为“红缨”的成员?

  沈萧有点紧张地看着麦穗,点头。

  只是,为什么要叫沈萧呢?问过我哥哥了,他也说你的名字不好,有种江河日下的感觉。无边落木萧萧下,那是封建文人堕落的心态。你是为谁在唱挽歌?你仇视这个狂飙一般的红色世界……

  不不,怎么会呢?我是说名字是可以改的,只要能加入“红缨”。

  还有,我们要参加卫城红卫兵的联合行动。

  沈萧依旧怯怯地,那么,我也能去吗?

  是一次破四旧的集体行动。

  就是说,抄家?

  我哥哥是总指挥。联合行动的目标是,掀起红卫兵运动的新高潮。还有,告慰林青春不朽的英灵。

  林青春?

  你犹豫?

  不不,我是说,林青春她死得太惨了。

  是牺牲。有战斗就会有牺牲。不过她死得其所,虽死犹荣,就像张思德。

  是的。可是,你,你也认识她?

  我?不,是我哥哥认识她。他们是战友。总之,想想我说的话。然后来找我。

  麦穗刚刚走出地下室的门,沈萧便立刻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她好像又听到了隔壁传来的可怕响声。那么歇斯底里的。血腥的。那红色,象征着革命也象征着恐怖。那些被砸碎的玻璃的碎片,那道被砍断的跳荡的血脉……

  对沈萧来说,隔壁萧伯的房间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留声机。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夜晚曾发出过的声音,就会再度被释放出来,凶狠地撞击着沈萧的耳廓。她仿佛看到了那个记录着声音的黑色唱片,在萧伯的留声机上不停地转。一遍过后会自动开始第二遍,这样循环往复,让沈萧的整个身心都笼罩在那无边的惊恐中。每当这种声音响起,沈萧就会跑向隔壁。她拼命捶打着萧伯的房门。她知道那个留声机就在萧伯的房子里,也知道该怎样拔掉唱盘上的唱针。她要把那张灌满了恐怖的唱片摔在地上,用脚踩碎。她再不要听到那声音了,她已经被那声音折磨得快疯了。

  但是每一次萧伯家都被那张封条封住,门边的那把大锁已生满铁锈。沈萧也曾几次问过外婆,萧伯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不然房间里怎么会总是发出那种可怕的声音呢?

  外婆说萧伯确实已经死了。外婆说到萧伯的死时眼睛里甚至浸满了泪。外婆说再不会有萧伯了,所以那声音是从沈萧自己的头脑里发出的。于是沈萧茅塞顿开,明白了为什么无论她怎样拼命捂住耳朵,那声音还是会疯狂地环绕在她的耳畔。原来那并不是萧伯家的声音,原来那留声机就安装在她自己的耳朵里。她只是无法控制那架留声机,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转,又什么时候能停下来。

  于是她只能任由耳朵里那个留声机折磨她,任由那种可怕的声音随时随地响起来。尽管外婆曾反复告诫她忘掉那些,忘掉那个夜晚。只有彻底忘掉了那一切,恐怖才不会再来纠缠你。但是那可怕的声音还是不停地响起来。突然之间的铺天盖地,啃噬着她大脑中的每一根神经。然后从大脑延伸到她的周身,她的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胞。每一次被那种响声侵袭之后,沈萧都像是得了一场大病。声音响起的那一刻她不能思想。大脑中一片空白就仿佛正在坠入深谷。她不能睁开眼睛甚至不能呼吸。她被那巨大的声音压迫着,戕害着,她不知道那声音带来的苦难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是的就在这一刻沈萧被击倒。甚至麦穗的脚步还没有完全迈出地下室的门。她紧紧地捂住耳朵,甚而抱住自己的头。身体也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沈萧跌倒在地上。

  为什么?

  沈萧被林青春的抄家吓坏了。她其实并没有看到过那场面,但单单是声响就已经让她崩溃了。然而麦穗却来通知她,能否在“破四旧”中英勇无畏,将是检验“红缨战斗队”是否忠诚的唯一试金石。是的单单是抄家的声音就已经把沈萧击倒了,她还怎么能冲锋陷阵?沈萧被夹击在声音和未来的行动中。她绝望,因为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加入到这次联合行动中,更不可能像林青春那样在抄家中冲锋陷阵。

  这是沈萧在这场运动到来后的第一次犹豫。所谓的一个闪念,一抹私心,一种退缩。但是沈萧尽管犹豫,她还是知道自己事实上已经别无选择了。她知道在这个黑白分明的世界上,你如果拒绝了造反就等于是,你拒绝了革命。

  可是,你怎么可能拒绝革命呢?你是那么由衷地热爱着,生怕被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所抛弃。而且从切近的人生处境来考虑,你也不能拒绝麦穗的指令。不去抄家就意味着,你将不会被“红缨”接受。而不能参加红卫兵组织的,大概也就只有那些“地富反坏右”的孝子贤孙了。

  所以沈萧没有退路。她更不能允许自己从一开始,就被这个如火如荼的社会所唾弃。她更不能辜负麦穗的一片苦心。她知道没有麦穗和她的“红缨”,在某种意义上就等于是没有了自己。

  第二天清晨,麦穗走出高台上的房门,迎面就看到了那个不知道是谁竖在那里的标语牌。她迷迷糊糊,揉着双眼。她想是谁呢?然后就看到了“更名启事”几个醒目的大字。

  从即日起,反修中学初二年级学生沈萧正式更名为沈丹虹。

  从即日起,沈丹虹宣誓加入“红缨战斗队”,忠于领袖,忠于党,忠于人民,忠于“红缨”,海枯石烂,永不变心。

  然后麦穗就看到了,标语牌后面的沈萧。不,用沈萧自己的话说是沈丹虹。沈丹虹背着自己的行李从标语牌的后面走出来,穿着麦穗送给她的那件绿军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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