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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宇建的事?宇建出什么事啦?

  他叛逃了。他已经逃进了德国驻华使馆,并提出了避难的请求。

  宇建?他去了德国使馆?他要求避难?萧思睁大了惊讶的大眼睛,而且她的眼睛里顿时盈满泪水。

  萧思你讲讲你知道的情况吧。

  我怎么会知道?萧思的眼泪掉了下来。但她还是很快镇静下来,她说对不起,我要去梳梳头,便走出房门去了卫生间。十五分钟后,她梳洗打扮成了一个十分典雅端庄的女人,并镇定自若地坐在了那些便衣的对面。问吧,你们想知道什么?

  萧思不等他们答话,就径自说了起来。她说,宇建文革中就住在我家的楼下。他是红卫兵中叱咤风云的人物。文革后他被逮捕判刑,出狱后就一直在瑟堡的酒吧工作。这工作还是我哥哥看在老邻居的份上给他找的。后来我和他在瑟堡的酒吧不期而遇。我发现我竟然依然像文革中那样崇拜他。到现在我还坚信他是个有思想有才华的人。他毕生所追求的唯一理想就是解放全人类,而他要做想做的事情就是拯救物化的社会和那些堕落的灵魂。他痛恨金钱,痛恨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而他人生的最大的也是最后的愿望,就是能到德国去。

  是的,他要到德国去凭吊马克思,他说他若能够看见那墓便死而无憾。我想,这可能就是他在德国使馆要求避难的全部目的。他是个血性男人,也是个过了时的人。他十分脆弱,而且有点神经质。不过他不会给你我的这个社会造成任何危害的,所以依我之见,你们根本就不必去理他,任由他去。他不过是一粒不会妨害任何人的小小的灰尘。这就是我想说和能说的全部,没有了。我知道这就是宇建的归宿。他是个只会让人失望的人。我可以弹琴了吗?每天上午十点到十二点是我练琴的时间。

  安全局的人走了。但他们说他们今后可能再来找她。

  萧思说,那么好吧,我随时恭候。

  大提琴手留了下来,他站在萧思旁边有点不知所措。

  你怎么不跟他们走啊?懂什么叫屈辱吗?只有他们这种人会带来屈辱的感觉,真他妈的令人难忘。男人生下来就是为了让女人失望的。你别呆在这儿了行吗?你完成任务了,你是不是可以走了?

  可是萧思,带他们来不是我的过错。他们找到了家里。我就是不带他们来,他们最终也会找到你的。这种事你没有理由指责我。

  对,我不该指责你。有些人就是天生脆弱,比如你,也比如宇建。但你们脆弱的方式不同。你当然没有能力阻挡安全局,你是想让我把事情讲清楚,或者想证明你是清白无辜的。而倘若我知道宇建的事呢?我是他叛国的同谋呢?那你岂不成了出卖老婆的人啦?幸好我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连预感都没有。他要逃走的时候并不告诉我,他是怕我看见他的懦弱。本以为从此要和他从事拯救灵魂的伟大的事业,是他在鼓吹这事业有多么崇高多么神圣。没想到他却临阵脱逃了。你说说这像不像是一出滑稽剧?一切都跟闹着玩儿似的,连跑国德国使馆要求避难也十分可笑,谁迫害他了,他简直是个疯子,是个神经病!

  大提琴手离开了朗园。因为他再不想听萧思骂下去了,因为他太了解萧思了,他知道萧思是在为宇建的不辞而别而气愤,而苦痛。

  大提琴手一走,萧思就想方设法查到德国使馆的电话号码并把电话打了过去,但是使馆的中文秘书拒绝同她谈关于宇建的事情。她说她什么都不清楚,并且拒绝透露宇建的任何消息。萧思更加沮丧。她想知道宇建现在究竟身处何方。她不知道在闹出了这样的乱子以后,宇建是依然停留在大陆,还是已经到了那个马克思的故乡。他们会让他实现那个人生的夙愿吗?萧思的情绪很复杂。她不安、紧张、悲戚,同时又觉得字建这种儿戏般的选择是在故意毁灭自己,故意制造这种生命中的波澜和起伏。

  他根本不管别人,不管别人的崇拜和爱,还有依靠。他依然是个根本就不可以依靠的人。你永远猜不着他又会制造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壮举来,永远地叫人琢磨不透。萧思突然觉得这一切够了,真的够了。宇建不是个正常的人,没有健全的大脑,无法正常的思维。他们也许说得对,宇建其实不过就是个还没有住进精神病院的疯子罢了。

  尽管萧思的情感受到了伤害,但到了晚上她还是坚持着到瑟堡去弹琴。她是在又一次走进酒吧并一眼看到空空如也的吧台时,才真正意识到宇建确实是走了,在她的视野里彻底消失了。尽管她在心里无数次地骂着宇建是个疯子是个不值得爱不值得崇拜的蠢货她还是感到了心酸。她差一点儿又哭了。她赶紧走到钢琴边的黑影里,打开琴盖儿。

  弹琴的滋味有点味同嚼蜡。

  她看见领班带来了一个非常年轻的男孩儿穿上宇建的制服戴上宇建的帽子站在吧台里。萧思想,这个可怜的男孩儿。但她并不知道,这个男孩儿为什么会很可怜。

  她低下头,继续弹她的琴。

  顾客们不断走进来。服务生迷人的微笑。一切如常。往事如烟。宇建在人们心中惊起的,只是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水花。

  安全局再也没有找过萧思。萧思反而觉得有点惶恐,不知最后的结局是什么。

  尽管生活发生了如此之大的变化,萧思还是住在朗园里。但她似乎已经不再那么强烈要求同大提琴手离婚了,甚至偶尔也会跟着大提琴手回她自己的家里去住。她觉得房间里宫殿式的装修以及那些金光闪闪的珠光宝气其实也并不那么令人反感,那不过是一种风格罢了。

  萧思几乎绝口不提宇建。

  他坑害了她,他令她难堪。

  萧思是在几个月之后的一个晚上,在瑟堡酒吧弹琴的时候接到宇建的电话的。她一听就是宇建的声音,那声音尽管显得遥远却十分清晰。萧思不禁一阵哆嗦。她害怕极了,以为撞见了鬼,几乎扔了手里的电话。她不知道宇建的电话是从哪儿打来的,也不知道宇建想说什么做什么。她本以为这个患神经病的男人已经死了。

  萧弘把刚刚收到的那封嵇林静的长信拿给覃看。这是嵇林静在布里斯班收到法院寄给她的离婚判决书后写来的。那信满怀着忧伤。她说既然已离了婚,就可以说这些了,而只有说完了这些,新的生活才能开始。

  嵇林静说,弘我之所以下决心走,是因为我知道你的生活里不可能没有覃。自从我们走到一起,这苦恼就一直伴随着我,而且越来越令我困扰。后来我知道这是无法摆脱的,因为永远无法改变的一个现实是,覃是你的朋友,是你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而且心心相印的朋友。所以,无论你怎样表现出对我的爱,甚至做出和我结婚的举动以证明你决心同往日告别,但覃的影子永在,永远飘浮在你我的生活中。所以我才想到了走。我不是心血来潮,我是认真想过的,我想或者换了一个环境,远离覃,你我便也许能开始一个真正属于你我的新生活。事实证明我的想法太天真了。我为此而奋斗、读书、打工、独自一人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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