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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萧思不知道她是不是该结束十几天来跟宇建的关系。她很迷茫,不知所措,除非她不再来瑟堡的酒吧弹琴,除非她不再见到宇建。其实这本是轻而易举的事,无非是不再要那每晚的三百块钱,而不仅需和她的总经理哥哥打个招呼就行了。但是她却因循着,始终没有和萧弘打招呼,也坚持着每天还到瑟堡来。像一种惯性,或者是一种生物钟。每天当墙上的挂钟一敲响五点,思便会急急忙忙地提着她的外衣向外走。她要去瑟堡,没有任何其它的选择。他必须在六点以前到那里。令萧思惊奇的是,她的大提琴手的丈夫竟非常支持她的这个举动,并凡是在他不到处地巡回演出的每个夜晚,都跑到瑟堡听他的老婆弹琴,再把萧思接回家。他一直坚持着,毫无怨言并乐此不疲。思觉得简直不可思议。当然这是因为那个深爱着娇妻的大提琴手并不知思为什么要来弹琴。他把这看作是萧思的兴之所至。他更不会知道思同宇建之间的关系,不知道那一段历史,他甚至都不知他的生活中还有宇建这个人。于是他一往情深地成了思那段历史的傻瓜。他茫然地配合着思的一切。他被蒙在历史的鼓中而毫无察觉。

  萧思也并没有阻止她丈夫来接她,也没有阻止他到瑟堡的酒吧来听她弹琴。她认为那是属于那个男人自己的浪漫的方式,他有权那样,而她无权阻拦。她甚至在看到丈夫偶尔到吧台前请宇建为他拿酒时,心里会有种残酷的快意悄悄滑过。她想,他们竟彼此不认识,这真是可笑极了。所以他们才能彼此礼貌地微笑,才能不彼此吃醋和仇恨。萧思喜欢看这两个同她有着最亲密关系的男人在那里表演。她认为这种感觉好极了,是她所遇到的为数不多的有刺激的令她惬意的事。除此之外,思身边的任何人和任何事,在她看来都是无聊的。

  接下来,他们回家。从瑟堡到他们家的距离并不远,但是,他们却总是坐出租。这是思的丈夫所追求的另一种浪漫。再接下来,他们做爱。思的丈夫在喝过了宇建的酒后,常常要求思同他亲近。千篇一律的模式。从没有惊人之举。他们回到家后便去洗澡,然后各自躲在自己的被子里。关上灯,再然后,她丈夫粗壮的肌肉发达的拉动大提琴弦的手臂便会伸过来,把思抓到他肥胖强壮的身体旁边。那里充溢着男人的气味。但是思一般不拒绝她丈夫。她认为既然已经嫁给了他,就没有必要躲避他。她可能还是爱他的,所以她任凭他,而特别是当她又重逢宇建之后,她便更是宽容和纵任丈夫对她身体的要求。思并不清楚她为什么要这样。

  更加反常的是,当第二天萧思到瑟堡来弹琴的时候,她又常常会通过隐秘的机会,把昨晚家中床上发生的一切告诉宇建,包括每一个细节。这无疑又是残酷的。她对宇建说,昨晚他又来听我的琴了还喝了你给他的酒。宇建问,是哪一个?但思却始终没有告诉宇建,在无数来瑟堡酒吧的男人中,究竟哪一位是她的丈夫。

  萧思就这样玩着她认为极富刺激的游戏。她无穷尽地对宇建讲她的丈夫,但却从没有对她丈夫讲述宇建。所以她丈夫才没有戒备,他对萧思的变化毫无感觉。

  而就在萧思玩着她同两个男人周旋的“火”中,她还是感到了某种无聊。当想着是不是该结束同宇建的关系时,她同时也想到了是不是该同她的丈夫离婚。宇建的弱点是他太软弱,而她的丈夫的弱点呢?富有,而又迟钝木讷。当他的纯艺术已无形中转化为成千上万的金钱时,他竟被金钱迷惑得毫无感觉。他没有精神的敏感没有清醒的头脑,同宇建的睿智、清醒、敏锐、犀利、深邃是绝然不可同日而语的,而意识到这一点,也是因为萧思的生活中重新再现了救世主般的宇建。

  思在无聊中犹豫彷徨,而恰好大提琴手的室内乐队被一位有钱的富商邀请到东南亚一带巡回演出。这次演出将带回来数量相当可观的一大笔金钱,他们困此而加紧排练了一大批有浓郁大陆特色的乐曲,然后,他们兴致勃勃地登上飞机,漂洋过海。而也恰好刚刚是此时,就在大提琴手的飞机离开地面的那。一刻,宇建把他近日整理好的一大摞定名为《走出精神低谷》的书稿交给了思。他希望思能成为这本未来轰动海内外的畅销书的第一个读者,同时也委托萧思负责这本书出版的全部事务。他并且拿出了一万块现金交给了思,他说这是他神圣的事业,他将为之献身,他要求萧思帮助他。

  这两件恰巧发生在同时的事情,便彻底改变了萧思在两个男中间拉锯的状态。

  萧思在拿到《走了精神低谷》的晚上彻底不眠。她被宇建的思想震惊了。她认为宇建的书是救世的良方。因此,她再次确认宇建伟大极了。宇建是不可多得的天才,是一旦陨落世界都会黯然无光的那种英雄。

  第二天晚上,萧思依旧来瑟堡弹琴。黑暗的光线无法显示萧思一夜未睡的黑眼圈,她极度的亢奋地无形地掩盖了几分不眠的倦怠。十点过后,思没有走。她重新坐到大厅中那个不惹人注意的角落里。她在等宇建,一直等到凌晨两点。她无事可做。她把她黑色丝绒长裙胸前的那朵红色的玫瑰花摘了下来。那花还没有枯萎,溢着微微的香气。她将玫瑰花瓣一片一片地撕扯下来,揪碎,然后扔在烟灰缸里。这样等到宇建到来。

  宇建走过来站在萧思的对面。他迎着思射过来的柔情似水的目光问,你是不是读了那本书稿?

  萧思站起来。

  这时候酒吧里的人全都走光了。

  萧思的嘴唇有点颤抖。她说是的,她读过了,她很激动,她很久没有这样激动了。她感到正遭受一种从未遭遇过的沉重而深邃的打击,她已被打得遍体鳞伤,抬不起头来。她觉得她现在的生命已毫无意义。就像当初,二十几年前当她在地下室里和宇建在一起时,猛然意识到应当重建理想,并决心为那理想而献身。她问宇建,这样想对吗?

  宇建就站在离萧思很近的地方默默地听。听完之后,他陷入深思,良久,他才开口说,不单单是理想,而是要重建现实,要把人类的集体从金钱的峡谷中拉回来,要建立一种崭新的精神的秩序。

  有人从门外关了酒吧的灯,那人以为酒吧里已经没人了。

  我们走吧,宇建说。

  萧思拉住了宇建的胳膊,她说不,我们为什么不可以留下来呢?这里不会再有人来了,宇建……

  不,离开这儿。我要离开。

  萧思跟着宇建走出了瑟堡的酒吧,思说,宇建,送送我吧,天太晚了。

  你丈夫呢?

  他又走了,这次是被资本家请到了东南亚。他已经彻底向金钱投降了。他正在利用巴尔扎克和肖邦们。他韵艺术中充满了铜臭气,但他却无法认清这一点。

  他们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

  街灯很亮,因而他们离得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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