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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动静是不是太大了,我怕我承受不住,这不是一般的事。这时候覃才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弘。

  我不愿意说这公司就是为你的。你那么喜欢画儿,那么喜欢画穿着各种服装的小美女,从我认识你那天你就是这样。我想,我应当帮助你实现一次童年的梦想。别去想人生的什么转折。而是想去做一件美好的事情,好吧,告诉我,你来吗?

  这么快就做出决定?

  这个时代不容你深思熟虑。

  如果我选择的是个错误呢?

  也不必后悔,天无绝人之路。

  就为了你的真诚和一片好心?

  不,千万别这么想。想想你自己。你是不是从本心也很喜欢这一份事业和职业?

  好了,萧弘,我答应你了。

  覃就在一瞬间由她自己决定了她未来几年的命运。这是覃过去从未经历过的对自身的选择。她过去的人生经历和脚印总是由别人来安排的。上山下乡,回城,到工厂当工人,又被调到机关做一个平庸透顶的公务员。覃一直被别人推着,远离她自己想做的事。

  覃是满怀着惊恐到她上司的办公室去提出辞职的。连覃自己都惊魂未定,她的古板的上司更是惊恐万状。覃你疯了?当这位上司确认覃已经疯了的时候,便又流露出无限的失望和感伤。他只得无奈说好吧,又煞有介事地提示覃,机关似乎马上要研究提升覃。覃因为这句关于提升的暗示而更坚定了走的决心。她知道她就是在这里干到死,也是决不会有提升的可能的。上司的这一番话语重心长的安慰不过是一种别致的临别赠言罢了。因为覃的走已成定局,那上司才敢大着胆子说出了这种不负责任的话来。

  覃于是毅然办理了离职的手续。她不愿意在这样无聊的地方给自己留任何的后路。她真的独自一人漂到了大海上。她成了一个自由的人,无须再受他人约束,但从此无依无靠。覃知道她只能靠自己。这个社会提供了靠自己的机会,覃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当覃办好了辞职手续来见萧弘时,有点大腹便便的萧弘显得很吃惊。他问覃,是不是太鲁莽了一点?覃说,我从此就绑在公司的这架战车上了,无论胜与败。覃又说,我想好了,公司的名字叫“四季”,你觉得好吗?

  萧弘的一片好意使覃的生活在一夜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覃进入了新的充满刺激的角色,她不知道她其实正在失去她自己。“四季”使她每一分每一秒都处在极度的紧张、焦虑和亢奋中。她顾不得想别的。她只是在最后的惨败中才意识到,她的选择是错误的。不是所有的人。更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能充任经理的,无论他有多么聪明,多么才华横溢。

  萧烈越来越像一尊会移动的雕像。谁也说不清他是什么时候成为这样的。他总是阴沉着脸,像受到了什么重大伤害或是被什么抛弃了似的。他长期过着老处男的生活,这样日久天长,婚姻就永远离开了他。萧烈纯正的日语使他得以在一家日本人开的工厂里当领班。领班这种工作、特别是日本人的领班使他变得残暴起来。他好像在小日本那里学会了武士道的那一套,沉默寡言,话越来越少,回到朗园的时候凡人不理。他就是和全家人一道吃饭的时候,也目不斜视地不和任何人打招呼。然后,他便凄迷离开楼上的餐厅,或都回他自己的房间,或者赶班车去做领班。

  萧烈仿佛同整个世界没关系。也许是因为他很自我,很有个性,所以他变得很古怪。慢慢地家里的人对萧烈的古怪已见怪不怪了。从此,他不讲话,也就再没有人去主动同他讲话了。

  唯有住在朗园一楼里的覃,坚持着对萧烈深表同情。因为覃住在一楼,因为覃喜欢在一些明媚的早晨拉开窗帘让阳光流进来。于是覃常能看到萧烈离开朗园时那沉重的背影。萧烈的背影总是显得很孤独很忧伤。萧烈是文革前北方大学外文系的高材生。他对语言有天然的感悟,本是学英语的,但他的日语和法语也很棒。但自从文革中他不幸当了工人的就再没有过人尽其才、改变自己处境的要求。一切听天由命,直到他的工厂被日本商人买走。他因任劳任怨不说不道和纯正的日语而被日本人看重,提升为一个领班。萧烈是工人的典范和楷模。有时候,覃会跟着他的背影,走出朗园雕花的黑色铁门,站在麦达林道上,看他渐渐远去。覃觉得那种情景真像是一幅画,在很静的早晨的小街里,阳光正透过迷迷茫茫的林荫照射下来,那光丝丝缕缕,斑驳地照在萧烈的背影上。覃对萧弘说,每当她看到这幅情景,都觉得心里满怀悲伤。覃说她总有一种预感,她说萧烈也许有一天会毁了他自己。

  萧弘则认为覃是杞人忧天。他说,我哥哥就是那种人,他末必像你说的那样心里很忧伤。萧弘那样说着的时候显得很冷酷。他心不在焉。因为,那时候嵇林静正频繁出现在朗园的木楼梯上。嵇林静是走过覃的房间上楼去找萧弘的。嵇林静年轻美丽,并且会写很美丽的诗。她总是梦幻般地望着萧弘。她并不知道那时候萧弘的心里已经装进了覃,而只以为覃和萧弘是邻居,是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的好朋友。后来就有了比恋爱更实际的萧弘与嵇林静的浪漫婚姻。为了能不时时看到令人歉疚的另一个他曾爱过的女人覃,萧弘带着新婚的妻子搬出了朗园。弘偶尔回来看父母。弘有一天在楼梯口看到覃,弘终于说,要怪就怪我吧,嵇林静是无辜的。

  覃忍住心头的一阵酸热。覃微笑着,什么也没说,便扭身回到了她自己的房间。她谛听着萧弘上楼时的沉重的脚步声。她想一切都是那么脆弱,那么不堪一击。她知道她应该告别自己浪漫无比的感情生活了,她也不要总是怀念旧时的爱抚与欲望。昨天结束了。覃知道嵇林静是个能使萧弘疯狂的女人,她当然是无辜的。而覃,则只能是弘年深日久的住在朗园的亲人般的老朋友。从此,覃对萧弘冷淡下来,但是她却从来没有恨过他。她平静地看着萧弘和嵇林静搬出朗园,任凭着多少有点伤感的心里杂草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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