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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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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座海滨城市铺满碎石的麦达林道上,有一片殖民地时期留下来的洋房。那些风格各异的房子至今已经有近百年的历史了,但却依然完好无损地保持着那种高傲而幽雅的异国风情。 麦达林道曾是租界区内最主要的街道。路两旁栽满伸展着浪漫枝干的法国梧桐。现在,连那梧桐的懒散的绿荫也已年深日久,而就在那片绿荫的深处,有一个美丽的别墅叫朗园。 朗园是一处很多年前由一个有钱的中国老爷在租界区仿照欧洲风格建造的房子。据说建这房子同一个雍容大度的女人有关。朗园的砖墙是青灰色的,而屋顶尖尖,红色,像童话中的某个地方。朗园有两层房间,一个地下室和一层阁楼。在近百年的历史中,住过很多代不同人物的朗园,最终只属于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最后的女贵族。 在离朗园不远的地方,顺着一条叫马场道的街道向前,有一个很幽深也很宁静的花园。这里曾经是在华发财的英国人的俱乐部,英国的绅士们称它为维多利亚公园。公园里的一处叫戈登登的地方,其实就是英帝国的领事馆。那房子古典森严,气魄非凡,而通向戈登堂的马场道则是英国人赛马的跑道。 朗园的另一端便是美国人的地盘了。在只有着简短历史的美国侵华者中,最使他们骄做的就是他们创建的文明基督教派美以美会。这个传教会的势力很大,它的触角扩张到了中国的各个角落,基督的精神无形地渗透着。已来此传教多年的S牧师终于在麦达林道边买下了十二亩空地,修建了维斯理教堂以及教会的学校和妇婴医院。美国人是以文化侵略的姿态在麦达林道上立足的。来此礼拜的信徒越来越多,而S牧师就是慈善与爱的象征,他代表了一切,他就是美国。 有关朗园的故事是一个叫覃的女人精心制作的一本书。覃很美丽,又显得忧伤。覃是个经历了很多磨难而又始终不肯放弃自己的女人。但她生活得却并没有什么光彩。她曾误入歧途,在经商的浪潮中做了一名女经理。但是她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幼稚,于是急流勇退。她为自己开脱的一句古话是,不以成败论英雄。覃很美好,更多的想到和关切的是别人的事情,尽管她的头脑里有时出于不得已也会冒出来一些非常卑劣的想法,但她最后总还是战胜了它们。覃不是诗人。那个女诗人叫嵇林静,她离开朗园住到太平洋的另一岸去了,在澳大牙亚的布里斯班。布里斯班是一个美丽的小城。女诗人把她的位置忍痛让给了覃。 覃接受了,并终于成为了她终生都在爱着的那个男人的妻子,但是覃似乎并不十分快活。人生的恩怨就是如此。覃在获得了这一份命中属于她的幸福之后,突然感到了一种无血无肉的空虚。她一天接着一天地在黄昏的麦达林道上散步。她踩着这条铺满碎石的古老的街道,看陷在火红落日中独立支撑着的古堡一样的朗园。覃于是惭愧地彻悟了。她不再争强好胜去一心做那种名垂于史的女伟人。覃终于明白,当她已经步入中年之后,她便应当退到幕后了,她应当生活在另一种血肉中。 覃开始寻求精神的家园。 覃说这精神的家园对她来说只有一个,那就是朗园。 覃因此理解了她白发苍苍的母亲,理解了一个从旧时代走过来的真正女人,理解了这个朗园的女主人。 这女人一生都在打仗。灵魂的仗情感的仗物质的仗生存的仗,还有,关于朗园的仗。覃永远不会忘记这个白发的女人站在摇摇欲坠的朗园屋顶上,喊出要与朗园共存亡时的那一番情景,那一番绝望和悲壮。但朗园还是倒塌了。成为了碎石和瓦砾,就像那个女人的早已破碎的心。 覃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麦达林道的绿荫下,遥望着已成为废墟的朗园,一种怀旧的伤感浅浅淡淡地向她袭来…… 萍萍还是来找覃了。她推开覃办公室的玻璃门走进来的时候,黑色的大眼睛里闪着迷茫。可能也还有苦痛和刻薄。她的头发披散着,没有梳理过。她坐在覃办公桌的对面。她的裙子很短,穿着黑色丝袜的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她的腿很长。她把散乱的黑头发从眼前拨开后,便掏出来绿色包装的摩尔香烟来抽。一切都是那么娴熟,然后她看着覃。很坚定而且轻蔑的目光。她问覃,你说这一家人是怎么了? 萍萍就那么定定地看着覃,目不转睛,等着覃回答。 覃知道萍萍是认准了她同那一家的那一份尴尬才来找她的,而且是到公司里来。其实她们在朗园几乎每天都见面。 覃坐在她的高靠背的转椅里,转椅摇来摇去,像在无底的大海上,没有依靠。覃有点眩晕。尤其是刚刚坐上去的时候。覃从小没坐过转椅,但自从这个公司成立,覃的董事长萧弘便要求她坐这把椅子,说只有这样才会成功。这把椅子还经久不息地总是发出来一种皮子的味道,使覃联想到那片遥远的绿色牧场和如美丽云朵般的羊群。那里充满着清新、氧气和诗一般高亢嘹远的歌。但是,尽管覃可以遐想无穷,可坐在羊皮转椅里的感觉并不好,而此时此刻看到萍萍时的感觉也并不好。覃想转过去把椅的靠背对准无聊的萍萍,但她想了想还是没有这样做。 覃对萍萍说,你看,我正在编一本样品书。我很忙。而且,我始终也不会弄清这一家人究竟是怎么回事。那是你的家,你应当了解他们。 小阳刑期还没满居然就能回到家来住。如果不是爸爸他可能在里边呆的时间更长。全家人谁都知道他是个恶棍,却都表现出千方百计营救他的样子。这种假惺惺的虚伪的同情只能是让他更无耻。 萍萍,小阳真有那么坏吗? 我恨不能杀死他。我今早到厨房去找菜刀了,如果能再有十秒钟的勇气。可后来薛阿婆进来了。她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我宁可呆在监狱里做一个为民除害的英雄。 可你没当。覃有点不屑他说,其实你每天每分每秒都有杀人的机会和可能…… 覃你比我还残酷? 你残酷吗?你不过是有点百无聊赖罢了。 是的,是的覃,我知道你一直想走进我们这个家里来,成为我们家的女主人。我们家的人都喜欢你,他们爱你,他们把你当作朗园的真正的所有者和继承人。可惜我二哥娶了嵇林静。他忘恩负义,可你居然含笑忍受,好像你多完美似的,其实你才是最虚伪的。 你的意思是让我也去杀了你二哥?萍萍,回家吧,别在这儿生事了,我要工作。 是的我知道连你也讨厌我,讨厌我妈妈。你们认为我们不该到朗园来,你们认为朗园是你们自己的,我恨朗园,也恨你们。 萍萍,朗园是你的家,你干吗总喜欢自我虐待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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