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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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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三年,高阳不知道她是怎样熬过这没有辩机的日子的。一开始,她只要一听到远远传来的弘福寺的钟声,就会伤心落泪。但是弘福寺的钟声天天会响。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而三年是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当钟声响到一千次的时候,公主的心也麻木了。她觉得她好像已经不记得这世间还有过辩机这个人。那不过只是一场虚幻的梦。唯有她朝夕相处的那两个慢慢长大的儿子有时候会提醒她那往事。 然而就在这玉华宫里,在她父亲的枕畔,她却看到了那神的笔触。她确确实实是触到了它们,但她丢下了那本《大唐西域记》。她很慌乱。她不愿承认那书、那笔迹同她有着切肤的联系。 《大唐西域记》却像干柴一样燃起了高阳公主的欲望。在那一刻,高阳公主的内心萌生出一个确信,那就是辩机不是神,而是一个真实的存在。他确曾与她有过肌肤之亲。她的儿子们也不是天神的赐予。他们有父亲。他们的父亲是连皇帝也要称赞的博学之士。 于是,在玉华宫中高阳公主转悲为喜。她觉得她不必像现在这样行尸走肉般地、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她是有希望的。她想她该等着辩机。她想终会有译完佛经的那一天。哪怕那一天很遥远。但是她要等着他。 那是午后,房间里没有人。 高阳静静地走过去。她来送一些水果。她是第一次主动地、单独地来看房玄龄。她听到御医说,房玄龄已不久于人世了。 所以她来。被一种莫名的感情驱使着。她想是因为她很同情这位病中的老人。把她嫁给并不爱的房遗爱毕竟不是这位老人的错。 他睡着。实际上已经昏迷。 高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醒,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该走过去帮他擦掉他额头上的那些汗水。她犹豫着。她觉得她和他很陌生。她是在他的弥留之际来到他身边的。她觉得此刻睡在那里的房玄龄就像是她的爷爷。 他是那么苍老。 而他的呼吸又已是那么微弱与艰难。 于是高阳还是走了过去。她轻轻地拿起房玄龄枕边的汗巾去揩抹他额上的汗水。她并不是想尽什么孝道,她只是很同情这个老人罢了。她不忍那汗水总是在那里侵扰着他。 就在高阳转身离开的时候,她突然觉得她身后有人在呼唤她。 孩子…… 那么微弱的嘶哑的。 高阳知道那是在叫她。她扭转身。她看见了那老人已经睁开了他的眼睛。 高阳走过去。 她坐在了床边的那把椅子上。 她迟迟疑疑地把她的手递给了老人。她让那只布满了青筋和黑斑的枯瘦的手抓住了她。 然后她听到了老人断断续续的微弱的声音。她伏下身子,把耳朵凑到老人的嘴边,她仔细谛听着。 孩子,谢谢你来。有些话我一直想对你说。嫁到我们房家委屈你了。我在这里向你道歉。我知道遗爱是个没有出息的孩子。看着你一天天地在房家受苦,我心里也很难受。弘福寺译经仪式的那天,我看到了辩机。我看得出他也很痛苦,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谁也无法选择自己的生存方式。孩子我只能嘱咐你好自为之。我不能帮你。我只能是嘱咐我的孩子们对你好。我要求他们能体谅你的苦衷。孩子,你去吧。终于能对你说出这些,我便也死而无憾了。 高阳公主泪如雨下。 她紧紧地抓着房玄龄那只冰凉的僵硬的手。 她难过极了。她想不到这些年来她的老公公竟能如此理解她。她也知道他一直在默默地保护着她。否则她和辩机的恋情怎么能延续到今天。他们从没有为难过辩机。其实他们本可以有一万个理由置辩机于死地。 她觉得她此刻终于找到了一位能真正宽容她并理解她的知音。她想不到这难觅的知音竟是她的老公公。她更不愿想到的是,理解她的这位老人在几天之后便撒手人寰,告别了这个无法选择自己生存方式的尘世。 贞观二十二年七月,在盛夏之中,一代老臣房玄龄在玉华宫的侧殿里谢世。 秋季凉爽的日子到来之后,唐太宗李世民也携家眷回到了长安。他终于未能一抒宏愿,实现他关于疆土的梦想。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他已经力不从心了。 玉华宫的和解使高阳对父亲又重新满怀了爱。那爱甚至更深刻更强烈。父亲的生命正在一天天地变得脆弱,她很怕有一天连父亲也会弃她而去。那样她在这世间就是真正地孤单了。 高阳觉得,自从房玄龄死后,父亲似乎也一蹶不振。他已没有了雄才大略,言谈话语显出了萎顿。太子李治尽管善良,但却天然不是做帝王的材料。他最最欣赏的吴王李恪又因为不是嫡出而远在江南,不能委以大唐之业。高阳想,如今父亲在长孙一族的挟持下一定也是很悲哀的吧。 于是,自从父亲从玉华宫回到长安,高阳便常常去探望他。 高阳与唐太宗无话不谈。他们谈朝廷,谈家族,谈兄弟姊妹。这中间,他们谈得最多的是吴王李恪。他们都共同想念千里万里之外的那位男子汉。 有很多次,在谈到佛教的时候,高阳想鼓足勇气把她和辩机的事情告诉父亲。 但是最终,她一见到父亲对她充满慈爱和信赖的样子,她就不敢再说了。她怕再伤了父亲那颗脆弱的心。她不忍破坏她在父亲心目中的那完好的形象。 然而高阳并不知道,就在她和父亲共享那最后的天伦之乐的时候,御史台正有一折奏文悄无声息地摆放在唐太宗李世民的案台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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