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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那个贱女人说,这是她唯一的所求了。她正在失去爱情,更不要说婚姻。所以她也就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而她之所以毛遂自荐,是因为,画家想要一个肢体柔软的模特,为他做出更大胆甚至更放浪的动作来。画家说,画了几十年的模特,还从没见过身体如她般柔软的女人,于是,她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画家的首选。

  当然了,女邻居说,她跳舞出身,自然能扭动腰肢,劈开双腿,让画家抵达任何他想要勾勒的那些部位……

  伊没有问女邻居的这些细节来自何方。她只是想,为什么,小区里任何人做出的任何事情,都逃不过女邻居犀利的眼睛。想到这些,伊不禁寒栗,住在这样的邻居身边才是真正的危险。是的她并不完全相信女邻居的话,反倒透过她的诋毁,对人鱼给予了更深切的同情。

  她当然做得出那些让人作呕的姿势来。女邻居继续唇枪舌剑。跳舞的时候,她身上的任何部位都可以任由男舞伴随意摸来摸去。这样的女人你还能指望她有什么廉耻?她于是毫不隐讳地做出了那些画家企盼的大胆动作。去看看那些画吧,不单单是性感,简直就是淫秽。

  她怎么能对画室中的情形如此了然?伊心里问着。以至于每一个细节,就仿佛,画家画着人鱼的时候,她就在现场。她就像垂帘听政的那些王朝的女人,最终谁也逃不出她们的手心。哪怕她们什么也看不到,单单凭靠着声音,就足以决定一个臣相的生与死,一个王朝的兴与亡了。

  而画家看到如此放荡的情景,欲望怎么能不被撩动起来……

  被女邻居鞭笞得几近体无完肤的人鱼,伊还记得第一次在海边栈道上看到她的样子。她那么姣好的腰肢那么修长的腿。那一刻伊心头涌起的,是完全彻底地对美的礼赞。但也是那一次,她觉出了这个年轻的女人像安徒生的美人鱼。尤其她走在栈道上谨小慎微的姿势,就仿佛走在刀锋上。后来得知,她的爱情的生活并不美好,甚至是痛苦的。但即或痛苦,那痛苦也是真诚的,为什么,女邻居连这样一个可怜的女孩都不肯放过?

  远海有渔火跳跃,海浪却越掀越高。伊于是担忧那些渔船,能否安然返航,回到他们岸上的家。伊觉出了冷,觉出了,夜的到来。仿佛一种神示,看不到的,却四季流转,昼夜轮回。

  依旧的喋喋不休,伊已经厌烦了。如果您想诋毁一个女人,那么,您已经做到了。伊转身开始往回走,我要回家了。女邻居便也掉转方向,继续尾随在伊的身后。

  您说,我们的画家,他会不会和那个女人……

  伊无语。她怎么可能回答这种无聊的问题呢?何况,她对画家是不是和人鱼上床这类事情,根本就没兴趣。她也不觉得人鱼沿用了女儿收藏青春的做法有什么不得体。刚好有一个对美充满了梦想的画家,也刚好,女孩们拥有梦幻般的青春和美好……

  但有时男人,女邻居激愤的语调,就是不能抵御那种卑鄙下流的诱惑,而这一点,我们女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女邻居没有能打断伊的思绪。伊甚至能够想象得出,在铺满了海边阳光的画室中,女孩的一个个优美的身姿。于是被置于画布中的,便一定会是完美并且感人的作品。伊甚至想到了德加,想到了当画家面对人鱼时,也一定会想到那个描绘了很多舞女的德加吧。

  那是在巴黎的奥赛博物馆。德加的绘画占据了很多墙壁。那些跳舞的女人,那些纱裙,那些舞鞋。而这位专画洗衣女工和舞女的法国画家,却是病态的,神经质的,并且患有严重的眼病,以至几近失明。一个需要视觉的人而罹患眼疾,就如同,贝多芬,一个需要听觉的人却不幸失聪,这是,怎样的悲哀。

  德加的舞女,伊嗫嚅着,并不是为了自己的话被别人听到。大多是芭蕾舞演员,那么,人鱼呢?所以纤细而轻盈。而他的洗衣妇们,却粗犷而放肆,毫无顾忌地打着哈欠。当然同样是法国画家的雷诺阿也画跳舞的人,那些和男人翩翩起舞的名媛淑女。毫无拘束的光线,和笔触。不像德加所追求的,那种,将光线融化于物体形态的技艺。还有一位叫图卢兹的画家,也画舞女。一个日夜出入于巴黎低级娱乐场所的贵族。这个终日泡在舞厅、妓院和咖啡馆的侏儒画家的作品,伊也在波士顿的美术馆中看到过。那是来自巴黎的巡展。那混沌而晦涩的线条,就如同图卢兹残疾而晦涩的人生。他的绘画,就像是他自己的自画像。短腿的并且诡异的小矮人。甚至那些女人的素描,都像是图卢兹在勾画自己的脸。

  而顶楼上的那个画家,当他面对那个柔弱无奈且即将被命运抛弃的人鱼时,脑子里来回转悠的,应该不会是上不上她的床,而是,用怎样的技法来描摹她。是的,他一定为此而颇费筹谋,是倾向于德加呢,还是雷诺阿?抑或那个萎缩的图卢兹?或者干脆,就回到安格尔的那个唯美的时代?

  画家一定在画布前踟蹰良久。面对着那个早已经摆好姿势的女人,他却迟迟不曾动笔。他只是不停地看着她,琢磨着,到底该选择怎样的技法,才能把这个女人的柔软画出来。不,他不仅要画出这个女人的身体,还要画出女人所怀的那种悲怆而壮丽的献身精神。其实画家早已经看到,女人的牺牲精神,就隐藏在她极尽心力摆出的那些难度很大的姿势中。那些姿态对常人来说几乎不可思议,甚至对她自己,也是要承受身体的极大苦痛的。

  画家站在那里。在顶楼上。透过窗可以看到蓝天白云,也可以听到大海发出的千篇一律的浪涛声。但画家依旧站在那里,手足无措。不是因为裸体女人所引发的某种本能的冲动,他确实一时间难以定夺绘画的风格。他应该怎样进入,又怎样地,进展下去。他于是琢磨不定,良久地,不能下笔。尤其第一笔的那一抹油彩,将为他定下整幅画作的基调。但是他对此没有把握,不知道这第一笔的第一抹油彩是不是他想要的,如果他不喜欢,就等于是彻底毁掉了他和人鱼之间这种合作的感觉,以至于从此不再为这个愿意为他献身的女人作画。

  画家可能还联想到了一些别的什么,那些正襟危坐的模特,貌似正经的女人,是从来不会引起他欲望萌动的。她们甚至会让他变得很淡定,很稳重,甚至很纯洁。这种女人简直就是清洁剂,而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他已经死去的妻子。无论他年轻时画她,还是色衰后的临摹,甚至,纽约夕阳下那安详的死亡,都不能让他产生哪怕些微的性欲的冲动。他想念她吗?作为亲人?但几乎他们第一次做爱,就已经如左手握右手般的麻木了。

  而他的欲望从何而来?或者就是眼前的这个女人,仅仅是因为她就要嫁作商人妇了。那种天生的想要掠夺他人财产的欲望?是的,即或欲望,也绝不是出于爱。

  画家终于落笔。在过了很久很久之后。甚至从清晨到午后。女人被麻木了的四肢,被凝滞了的表情。是的,很马蒂斯的方式。所谓的野兽派。本来很优美的线条,却被扭曲得完全变了形。肉欲的并且,很放纵。仿佛身体中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向外滋生着欲望的罪恶。被无限夸张的细节。于是那么完美的身形印在画布上,就成了悬挂在屠宰场架子上的那一扇扇动物的尸体……

  是的为什么?被美的力量所震撼,然后,本能地选择就是,将美毁灭。要做到这一点真是太容易了,甚至不需要什么技法。但马蒂斯的野兽派却青史留名,后世以他为楷模的画家比比皆是。

  人鱼看过自己的画后,先是震惊,然后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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