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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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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的突然回来让伊耽搁了。她没有能按时把《八月末》写出来。她不是没有写作的时间,而是,没有写作的心情。在这个夏季她确实奋力捕捉了,但却什么也看不到。都是些鸡毛蒜皮、蝇营狗苟的瓜葛,根本就找不到什么富于戏剧性的冲突,更何谈生死。眼看着时间一天天流过,小区里却一直不曾发生过凶杀案。当然,她也不能去描写那些她没有经历过的事,更不能想象这类事件会发生在她身边。一想到这些伊就不由得紧张,尤其在当下这种被交织起来的复杂的邻里关系中。 伊于是日复一日地坐在厨房的餐桌旁。在长日将尽的时刻,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梵高的一幅画。那画作的名字是《阿尔勒人(基努太太)》。并不好看的女人,却很萧索。她的手撑着她的颊,眼睛看着某个看不到的地方。淡而冷的表情。桌前一副绿色的手套,一把红色的有着长长拉杆的雨伞。伊常常地想到这幅画,是因为,她在基努太太的身上看到了她自己。很多的时候,她也像基努太太一样撑着自己的脸颊,看着窗外。她是能够看得到的,远方那实实在在的天海苍茫。她所以喜欢梵高的这幅画,还因为画中没有任何的渲染。没有刻意要告诉人们什么,只是梵高本人的那份萧索。是的没有奢华的衣裙,也没有,奢华的背景。就是一个女人,和她的生命中的,某种时刻。 餐桌上堆积着一张张稿纸。伊的眼睛里却什么也看不到。但为了证明她是在工作,她宁可让那纷乱的纸张铺满桌子。然后她又转身去煮咖啡了。她觉得唯有煮咖啡是她百做不厌的工作。她所以总是喜欢呆在厨房,不单单因为这里有向海的窗,还因为这里能够不停地煮咖啡。朝海的木窗,楼上的书房里也有。但是伊会觉得在那里写作太煞有介事了。太煞有介事的时候就笃定什么也写不出。于是她还是回到了楼下的厨房里,在这里,无论工作还是不工作,她都会觉得很惬意。 和女儿一道在城里闲逛是一种享受。两个独立的女人,却又血脉相连,这种亲人的感觉真的很美好。伊不记得自己年轻时是否有过这样的闲逛,她不记得了。她觉得那个时代,她几乎就没有对物质的欲望。她并不想要好看的衣服。好看的衣服也是千篇一律的。她也无意于那些化妆品,因为年轻本身就是最有效的化妆品。她只是天然模样,凭着本真。有人说,她就是穿着补丁衣服也能穿出风情来。但现在她已经越来越离不开化妆品了。还有那些近乎奢侈的衣物首饰,永无止境的鞋和包。曾几何时,她变成这个铺张浪费的人,连同她的大房子。而她每天用来生活的地方,其实只有厨房和卧房就足够了。 从此那穿不完的衣服用不完的去皱霜。清理房间的时候无论怎样下定决心,却还是舍不掉每一件需要扔掉的东西,因为它们都很昂贵。于是,物在房子里占据的地盘越来越多,就仿佛这座房子是专为储藏它们而买下的。 伊憎恨这种没有了空间的生活,却又不能改变只要上街就必得购物的坏习惯。加之长久住在海边,进城后就更是变本加厉。只要一看到喜欢的物品便两眼放光,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的这个坏毛病。这样的生活慢慢将伊蜕变成一个不再喜欢工作的人。或者至少已经有些好逸恶劳了。总之伊越来越耽于享受,但现代人辛辛苦苦拼搏一生,难道不就是为了享受吗? 这种不再喜欢工作甚至包括了,不再喜欢男人。伊觉得以她的年龄,慢慢地,感情竟然也成为了一件很苦很累的事,甚至一种负担。于是,她更多地让自己留在那些爱的往昔中。她已经越来越喜欢“往昔”这两个字了,她觉得这两字几乎就是她生命的全部。那些陈旧的褪了色的记忆中的不堪回首。 女儿的选择总是很挑剔。她尽管对每一件适合她的物品都认真浏览,但最后收入囊中的却总是少之又少。女儿购物的风格很像她选择男人。所以伊其实无需真的伤脑筋。没有经过认真筛选的男人,女儿是不会轻易带回来的。 当初伊并没有下决心买下海边的房子。是女儿自作主张交付了一半的房款。女儿知道母亲怎样地喜欢大海,于是那时候还是未婚夫的女婿就立刻汇来了美金。那时的房价还不像今天这么昂贵,而且人们也不习惯远离城市,只为了能看到海。海滩的寂寞,山野的荒凉,这些恰恰都是伊所喜欢的。直至几年过去,漫长的海湾遍布了各种幽雅的海景小区。 不久后,伊彻底搬出了市中心的家。她已经越来越不能忍受公寓里上下左右发出的各种声音。她尽管并不能真的辨清那声音来自何方,但那声音却时时刻刻地响在她的耳畔。这声音干扰着她妨碍着她折磨着她,让她看不到她想要描述的景象。那永动机一般不肯有一刻停息的声音,就像是那只在旋转的笼子里不停奔跑的小白鼠。是的永远也不能停下来,永远在奔跑着,直到有一天再也跑不动了,它是被旋转的笼子累死的。 那时候,面对可怕的声音,伊觉得,她宁可失聪。贝多芬不是就耳聋了吗,好像还有,那个叫戈雅的西班牙画家。伊知道,人老了,身体中的各样器官都会衰竭,耳会聋,眼会花。伊很快就做到了眼花,已经换了好几副老花镜;而听觉,为什么反而越来越清晰了呢?哪怕那些最微小的声音,脚步,一声叹息,甚至,一片正在轻轻飘落的纸张。 或者,在这个时代,伊活得太精细也太娇惯了。 是的,大海,哪怕她坐在厨房的餐桌前什么也不干。哪怕,能来看望她的朋友越来越少。但是,她终于摆脱了长期困扰着她的那不绝于耳的声音。从此她所能听到的,除了自己和女儿的声音,就惟有海浪了。那浪声无论怎样地千篇一律,不舍昼夜,她都不会听腻的。是的,永远不会,那海的声音。那午夜中滋生的,恣肆与放荡。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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