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丽宏文选

                    童年笨事

  如果回想一下,每个人儿时都会做过一些笨事,这并不奇怪,因为儿时幼稚,
常常把幻想当成真实。做笨事并不一定是笨人,聪明人和笨人的区别在于:聪明人
做了笨事之后会改,并且从中悟出一些道理,而笨人则屡错展做,永远笨头笨脑地
错下去。
  我小时候笨事也做得不少,现在想起来还会忍不住发笑。

                                追“屁”

  五六岁的时候,我有个奇怪的嗜好:喜欢闻汽油的气味。我认为世界上最好闻
的味道就是汽油味,比那种绿颜色的明星牌花露水气味要美妙得多。而汽油味中,
我最喜欢闻汽车排出的废气。于是跟大人走在马路上,我总是拼命用鼻子吸气,有
汽车开过去,鼻子里那种感觉真是妙不可言。有一次跟哥哥出去,他发现我不停地
用鼻子吸气,便问:“你在做什么?”我回答:“我在追汽车放出来的气。”哥哥
大笑道:“这是汽车在放屁呀,你追屁干吗?”哥哥和我一起在马路边前俯后仰地
大笑了好一阵。
  笑归笑,可我的怪嗜好依旧未变,还是爱闻汽车排出来的气。因为做这件事很
方便,走在马路上,你只要用鼻子使劲吸气便可以。后来我觉得空气中那汽油味太
淡,而且稍纵即逝,闻起来总不过瘾,于是总想什么时候过瘾一下。终于想出办法
来。一次,一辆摩托车停在我家弄堂口。摩托车尾部有一根粗粗的排气管,机器发
动时会喷出又黑又浓的油气,我想,如果离那排气管近一点,一定可以闻得很过瘾。
我很耐心地在弄堂口等着,过了一会儿,摩托车的主人来了,等他坐到摩托车上,
准备发动时,我动作敏捷地趴到地上,将鼻子凑近排气管的出口处等着。摩托车的
主人当然没有发现身后有个小孩在地上趴着,只见他的脚用力踩动了几下,摩托车
呼啸着箭一般蹿出去。而我呢,趴在路边几乎昏倒。
  那一瞬间的感觉,我永远不会忘记——随着那机器的发动声轰然而起,一团黑
色的烟雾扑面而来,把我整个儿包裹起来。根本没有什么美妙的气味,只有一股刺
鼻的、几乎使人窒息的怪味从我的眼睛、鼻孔、嘴巴里钻进来,钻进我的脑子,钻
进我的五脏六腑。我又是流泪,又是咳嗽,只感到头晕眼花、天昏地黑,恨不得把
肚皮里的一切东西都呕出来……天哪,这难道就是我曾迷恋过的汽油味儿!等我趴
在地上缓过一口气来时,只见好几个人围在我身边看着我发笑,好像在看一个逗人
发乐的小丑。后来,猛烈喷出的油气把我的脸熏得一片乌黑,我的模样狼狈而又滑
稽……
  从此以后,我开始讨厌汽油味,并且逐渐懂得,任何事情,做得过分以后,便
会变得荒唐,变得令人难以忍受。

                                  囚蚁

  童年时曾经认为世界上所有的动物都可以由人来饲养,而且所有的动物都可以
从小养到大,就像人一样,摇篮里不满一尺长的小小婴儿总能长成顶天立地的大巨
人。连蚂蚁也不例外。在歌子里唱过“小蚂蚁,爱劳动,一天到晚忙做工”,所以
对地上的蚂蚁特别有好感,常常趴在墙角或者路边仔细观察它们的活动,看它们排
着队运食物、搬家,和比它们大无数倍的爬虫和飞虫们作战……大约是五岁的时候,
有一天我和妹妹忽发奇想:为什么不能把蚂蚁们放到玻璃瓶里养起来呢?像养小鸡
小鸭那样养它们,给它们吃,给它们喝,它们一定会长大,长得比蟋蟀和蝈蝈们还
要大。
  这件事情并不复杂。找一个有盖子的玻璃药瓶,然后将蚂蚁捉到瓶子里,我们
一共捉了十五只蚂蚁,再旋紧瓶盖。这样,这十五只蚂蚁便有了一个透明整洁的新
家。我和妹妹兴致勃勃地观察着蚂蚁们在瓶子里的动静,只见它们不停地摇动着头
顶的两根触须,急急忙忙地在瓶子里上下来回地走动,似乎在寻找什么。我想它们
大概是饿了,便旋开瓶盖投进一些饭粒,可它们却毫无兴趣,依然惊惶不安地在瓶
里奔跑。它们肯定在用它们的语言大声喊叫,可惜我听不见……第二天早晨起来.
第一件事情就是看玻璃瓶里的蚂蚁。只见那十五只蚂蚁横七竖八躺在瓶底下,安安
静静地一动也不动,它们全都死了。我和妹妹很是伤心了一阵,想了半天,得出结
论:是因为药瓶里不透气,蚂蚁们是闷死的。(现在想起来更可能是瓶里药味使小
蚂蚁们送了命。)
  原因既已找到,新的办法便随之而来。我找来一只火柴盒子,准备为蚂蚁们做
一个新居。怕它们再闷死,我命令妹妹用大头针在火柴壳上扎出一些小洞眼,作为
透气。当时已是深秋,天气有些冷,于是妹妹又有新的担忧:“火柴盒里很冷,小
蚂蚁要冻死的!”对,想办法吧。在妹妹的眼里,我这个比她大一岁的哥哥是无所
不能的。我果然想出办法来:从保暖用的草饭窝里抽出几根稻草,用剪刀将稻草剪
碎后装到火柴盒里,这样,我们的蚂蚁客人就有了一个又透气又暖和的新离了。我
和妹妹又抓来一些蚂蚁关进火柴盒里,还放进一些饼干屑,我们相信蚂蚁们会喜欢
这个新家。遗憾的是不能像玻璃瓶一样在外面可以观察它们了。但可以用耳朵来听,
把火柴盒贴在耳朵上,可以听见它们的脚步声。这些窸窸窣窣的声音极其轻微,必
须在夜深人静时听,而且要平心静气地听。在这若有若无的微响中,我曾经有过不
少奇妙的遐想,我仿佛已看见那些快乐的小蚂蚁正在长大,它们长出了美丽的翅膀,
像一群威风凛凛的大蟋蟀……
  然而我们的试验还是没有成功。不到两天时间,火柴盒里的蚂蚁们全都逃得无
影无踪。我也终于明白,蚂蚁们是不愿意被关起来的,它们宁可在墙角、路边和野
地里辛辛苦苦地忙碌搏斗,也不愿意在人们为它们设置的安乐窝里享福。对它们来
说,没有什么比自由的生活更为可贵。

                                  跳河

  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我爬上了苏州河大桥的水泥桥栏。我站得那么高,湍
急的河水在我脚下七八米的地方奔流。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准备往下
跳,然而脚却有点儿发抖……
  背后有人在小声议论——
  “喔,这么高,比跳水池的跳台还高!这孩子敢跳?”
  “胆子还真不小!”
  “瞧,他有些害怕了。”
  议论声无一遗漏,都传进了我的耳朵。于是我闭上了眼睛,又深深地吸了一口
气……
  这还是读初中一年级时的事情。放暑假的时候,我常常和弄堂里的一批小伙伴
一起下黄浦江或者苏州河游泳。有一天,看见几个身材健美的小伙子站在苏州河桥
栏上轮流跳水,跳得又潇洒又优美,使人惊叹又使人羡慕。我突然也想去试一试,
他们能跳,我为什么不能呢?小伙伴们知道我的想法后,都表示怀疑,他们不相信
我有这样的胆量。我急了,赌咒发誓道:“你们看好,我不跳不姓赵!”看我这么
认真,有几个和我特别要好的孩子也为我担心了,他们说:“好了,我们相信你敢
跳了。你可千万别真的去跳!”“假如‘吃大板’(“吃大板”,指从高空落水时
身体和水面平行接触,极危险),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可是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拦
我的决心。我爬上桥栏时,小伙伴们都为我捏一把汗,有几个甚至不敢看,躲得远
远的……
  然而当我站到高高的桥栏上之后,却真的害怕起来,尤其是低头看桥下的流水
时,只觉得头晕目眩。在这之前,我从未在超过一米以上的高度跳下水,现在一下
子要从七八米高的地方跳入水中,而且没有任何准备和训练,真是有点冒险。如果
“插蜡烛”,保持直立的姿势跳下去,危险性要小些,但肯定会被人取笑。头先落
水呢,一点把握也没有……我犹豫了几秒钟。在听到背后围观者的议论时,我一下
子鼓起勇气:头先落水!
  我眼睛一闭,跳了下去。但结果非常糟糕,因为太紧张,落水时身体蜷曲着,
背部被水面又狠又闷地拍了一下,几乎失去知觉。挣扎着游上岸时,发现背脊上红
红的一大片。不过,这极不潇洒的一跳,却使我懂得了怎样才能使身体保持平衡。

  “这一跳不行,我重跳。”当小伙伴们拥上来时,我喘着气宣布了我的决定。
不管他们怎样劝阻,我还是重新爬上了桥栏。我又跳了两次。尽管我看不见自己落
水时的姿势,但从伙伴们的赞叹和围观者的目光来看,后两次落水我是成功了。
  我的父母和学校的老师从来不知道我曾到江河里游泳,更不知道我还敢从桥头
往河里跳。他们也许不会相信,这样一个经常埋头在书中的文质彬彬的好学生,竟
然会做出这种只有顽童才会去干的冒险行动。然而我确确实实这样干了,干得比顽
童还要大胆。
  为逞一时之强而去冒这样的险,似乎有点蠢,有点不值得,但我因此而树立了
这样的信念:凡是我想要做的,我一定能够做到。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信条越来越
明确。尽管以后我也不断有过失败和挫折,但我从来没有轻易放弃过自己所追寻的
理想和目标。
  (选自《中国作家人生历程·童年》,黑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1999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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