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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六


  §第八十六章 天堂尘世

  首都机场候机楼西端一间贵宾室中,丁洁琼教授独自伫立在落地大窗前。猩红色织锦帷幕朝两边拉开,中间只有约一米宽的缝隙,与玻璃之间还隔着一层薄如蝉翼的乳白色纱帘。室内弥漫着昏黄暗淡,沙发、茶几、博物架、屏风、地毯、画幅、盆景和盆花都沉浸在朦胧之中;不像上午,倒像暮曛时分。透过纱帘看出去,像置身于高空云层里似的,眼前一片迷茫……

  丁洁琼穿着那件灰黄色风衣,随意扎根腰带,身材高挑,体态匀称,栗黑色的浓密长发在脑后盘成圆髻。她双手抄在身后,面无表情,纹丝不动,俨如雕像;这是一尊女神雕像,“女神”就这样无声地看着外界,凝视那云遮雾罩的一切。

  她提前几个小时来到机场。她是第一次来到这座民航机场。场长本人显然是接到了通知,带着两个工作人员在候机楼前恭候这辆黑色“吉姆”车,动手帮着把行李拎进十分亮堂的贵宾室,让服务员送来茶叶茶杯和水果点心。当场长非常客气地询问丁教授还有什么需要时,她也非常客气然而很简单地答道:“直到登机之前,请让我保持孤独和安静。”

  “好的,好的。”场长连连点头,右手碰了碰帽檐,敬礼后离去。丁洁琼把右手伸给司机:“再见了,年轻人。谢谢你这些天来的辛勤工作。”

  年轻人眼圈红了,大概是想说什么,但是没说出来。他点点头,又摇摇头,跟场长和两名工作人员一起回身走了。从背影看,年轻的司机低着头,似乎是边走边擦眼窝。

  目送他们离去之后,丁洁琼在地毯上徘徊片刻,走到落地大窗前,先把乳白色纱帘全部拉上,又把猩红色织锦帷幕拉上大半。然后伫立在一片昏黄之中,用迷离恍惚的眼光久久凝视外面……

  女科学家对所发生的一切是有预感的。这是她回到北京的第二天下午就索要云南高山站材料的一个原因。《情况汇报》一下子就吸引了她。是的,高山站非常艰苦,但在她的眼里,更多的是美丽。

  比横断山脉更加“横断”。山势巍蛾险峻,垂直变化强烈,呈“帚状排列”的河流,落差巨大,河道曲折,水量充沛,水流湍急,两岸悬崖峭壁,洪水、塌方、泥石流和山体滑坡,半架大山突然崩塌,形成堤坝堵塞江河,瀑布状泥浆裹挟着巨石滚滚而下声闻数里惊心动魄……

  筑路架桥困难重重,交通经常阻断。汽车被困在阒无人迹的深山里,入夜狼、豹、野猪和黑熊在汽车四周蹲守嗥叫……

  北京,柳州,金城江,贵阳,遵义,好不容易才到昆明!

  火车,小火车,长途汽车,土公路和更“土”的公路……

  反复下深沟上高山,垂直高度几百米,车毁人亡,夏雨,暴雨,连旬暴雨,路桥冲毁,被围困在四面环水的孤岛上。

  几十个民工,几十头驴。上百套仪器,数以吨计的磁铁、铅块和铝块。一支特殊“马帮”在崎岖陡峭的羊肠小道上艰难跋涉,琚宿林边崖下,吃着“雨水泡饭”。一头毛驴失足坠下百米深谷,转瞬便被咆哮的急流吞没!一个民工随之坠落,因被崖下树枝挂住才幸免于难……

  冬季降雪量很大,冰雪堆积很厚。空气稀薄,大气压力只有海平面的三分之二。中年和青年,炊亊员和科研人员,都当起了“搬运工”,全靠人力把几吨、几十吨或几百吨物资搬上去!晕眩、翻甲症和肠胃痉挛,喝着永远半开的水,吃着永远夹生的饭……

  没有补助和津贴。工资很低。每人每月交相同的伙食费,吃同样的饭菜;开荒种菜,收获的土豆白菜等一律交给食堂。小麦玉米从十公里外扛回来之后碾磨,过筛,一手推磨,一手读书……

  这似乎与世隔绝的高山站里都是单身年轻人,只有一对中年夫妇,他俩养的母鸡居然还下蛋。不论全站一共有五六个人还是十多个人,反正必须等鸡下“够”了蛋,每人都有一只了再吃!

  《情况汇报》要求上级帮助解决的“困难问题”,在美国、欧洲和日本是不可想象的:高压锅呀,治疗高山病的药物呀,“最后一公里”呀,变压器呀,居然还有手推车、毛驴和驴车!读着这些文字,丁洁琼当时直想流泪;今天回想起来,眼窝和心头仍然发热。多么可爱的人们,多么可贵的精神,多么美丽的灵魂!

  高山站希望每年能有一两位“著名科学家”或“资深研究员”到山上来一两次的文字,尤其使女科学家怦然心动。如此艰苦卓绝的环境里,他们想的仍是祖国的尖端科学事业,仍是青年科研人员的培养……

  此刻的丁洁琼虽然面无表情,纹丝不动,俨如一尊雕像,实际上心情很不平静。透过薄如蝉翼的乳白色纱帘,她仿佛已经看见了云遮雾罩的乌蒙山。是的,山上非常艰苦;但她相信自己的身体素质,时间久了会适应的;宇宙线探索从一开始就是她的本行,是高能物理学领域一个永无止境、奥妙无穷的分枝;那里的青年们多么渴望老科学家的指导……那里的人们都是“同志”,是一家人;那里像天堂一样,远离尘世,远离痛苦、烦恼和污浊。或者,用她给苏冠兰最后一封信中的话说吧:那里没有欺骗,没有背叛!

  笃笃——好像有什么声响。

  女科学家仍然纹丝不动,也不吱声。

  笃笃。是的,轻轻的敲门声。

  不待丁洁琼有所反应,贵宾室两扇厚重的门已经被推开了,发出沙沙声息。

  “丁姨……”一个女孩怯生生的嗓音。

  女科学家连头也不回,冷冷道:“服务员,我已经请求过你们了,登机之前,请让我保持孤独和安静。”

  “我不是服务员。”还是那个女孩,嗓音也更加怯生生,“丁姨,我,我们……”

  教授缓缓回过身来,没有表情,双手也仍然抄在背后。她的身躯忽然凝固了,双眼闪出惊异的光泽——她看见了苏冠兰夫妇,还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圆脸姑娘。三位客人都站住了,都望着她,表情各不相同……

  “琼姐!”叶玉菡目光专注,首先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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