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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四


  “我只能说,我作为一个女性,看着丁先生,真难受!”小姚的眼圈红了,有点哽咽。但她很快控制住了情绪:“宾馆大门口就有邮筒。但是,我看了信封之后有所犹豫,有所考虑。我想,既然收信人是‘苏冠兰教授’,则只要信件能准确无误地和尽早地送达收信人本人,什么方式不行呢?为什么不能由我亲自送来呢?我打电话请示了领导,他们立刻表示同意,还给我派了车……”

  “小姚与我们在电话中约好,一起来了。”鲁宁插话,“我想,这是姚慧梧同志生平第一次当邮递员——”

  “也是最后一次。”小姚笑笑。

  很大的牛皮纸信封,中间竖印着红框,左侧下方竖印着红色手写体汉字:中国科学院。

  琼姐从前一直喜欢使用较小的,雪白的或浅红的横式信封。但回到北京之后小姚给她准备的只有这种竖式公文信封,也只能用这种信封了。不过,她习惯用的紫色墨水没变,她特有的娟秀、流畅的字体没变。

  牛皮纸信封右上角贴着一张面值四分的邮票,邮票下竖写着“本埠:中国医学科学院实验药物研究所”,中间红框内写着“苏冠兰先生启”,左侧下方写着“丁缄”。苏冠兰剪开信封上端,掏出一叠信纸,信纸的折叠方式跟每天收到的《人民日报》和《北京日报》一样,信纸上方都横印着“中国科学院”字样……

  苏冠兰的心情非常复杂。但他明白,自己面对的不再只是“琼姐”,也不能再只受个人感情支配了!他稳了稳心神,摊开信纸,开始阅读。有时太激动了,他便闭上眼睛,略作停顿;待心情平静一些,继续往下读。他每读完一页便交给身边的妻子。叶玉菡读了之后便递给鲁宁……

  一页页信纸在人们手中无声传递。听得见人们的丝丝鼻息,还有人低声啜泣。

  冠兰弟弟:

  让我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沿用这个称谓吧。过去三十年里,这个在我笔下出现过几千次的称谓,曾经是我精神的寄托和生活的力量,是我胸中无穷无尽美丽梦想的源泉;你的名字镌刻在我心灵上,伴随我度过几乎全部青春;度过最辉煌的一段生命历程,度过难耐的寂寞和漫长的孤独,度过漂泊异国的四分之一个世纪,度过身陷囹圄甚至面对死亡威胁的十几年!在你我之间爱情的支持下,我从一个无知少女终成一位迈特纳式的堪称出色的女科学家;也是凭借这种爱情,我才得以顽强拒绝了那么多杰出男子的钟情眷恋和狂热追求……

  可是,今天,铁铸的事实摆在面前,我还能说什么啊!黑格尔说:“爱情在女子身上特别显得最为美丽,因为女子把全部精神生活和现实生活都集中在爱情里面和推广成为爱情,她只有在爱情里才能找到生命的支点。如果她在爱情方面遭到不幸,她就会像一道光焰被第一阵狂风扑灭。”——这段话,用在我身上是多么贴切啊!是的,漫长的三十年里,与你的爱情不仅是我的生活和事业的支点,还是我生命的支点。因此,回到北京后面对的现实,所遭逢的巨大痛苦和不幸,几乎使我彻底崩溃,几乎像狂风般吞噬了我的生命!

  这几天,我一直在冥思苦想,想了几千遍几万遍;但仍然想不出,对我这样一个极端忠实的人,命运何以如此残酷,如此不公正?我那么认真地对待生活,生活却如此无情地伤害我!我找不到答案,也不想再找答案;因为我要走了,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那里没有欺骗,没有背叛……

  你不必多心和担心。哪怕在最痛苦最绝望的日子里,我也顽强地珍惜生命,对科学充满追求,对祖国充满热爱。这一点至今不曾改变,永远也不会改变。我只是不能再留在北京了。一九三四年夏天我来过北京一次,待了三天;你想必记得,那次我为什么来北京,以及那次北京之行对我身心造成的创伤。那次我的北京之行和你的泰山之旅,彻底改变了你我一生的命运!我不能留在北京,因为旧时的景物太容易引起我的惆怅和痛楚。我将永远离开北京,再也不回来;只有这样,才可能把不堪回首的过去埋藏心底,同时避免触痛和伤害另一个无辜女性……

  美国政府扣留了我的全部财物,我并不惋惜;惟独没收你我的“爱情信物”即多年积攒的信件和照片,还有我不远万里带去美国的兰草,使我心碎!但在知悉了事实真相的今天,我倒是平静了。爱情本身早已不复存在,“爱情信物”还有什么意义?要说“信物”,我的独身至今不是最尊贵的信物吗?

  听说我有意离开北京,凌老师建议我去杜布纳研究所 任副所长。可是我不愿意给任何一位外国院士当副职。我刚从异国回来,怎能又到另一个异国去?我深信不疑并将致力于在中国本土建起多少座远远超出杜布纳规模的研究所,多少高水平和大规模的其他核设施。由于命运的安排,一九四六年之后我在美国虽然失去了自由,却一直没有失去掌握信息和从事研究的机会;因此,我的知识并未陈旧过时。这使我得以更好地为中国核物理的教学和研究效力,为我国核能技术的开发和尖端核武器的研制做出贡献——即使在我离开北京之后,这个初衷也不会改变。

  我的万里回归是为了祖国,也是为了你。远在大洋彼岸,异国他乡,长达二十五年,九千多个日日夜夜,我时时在想念你,天天企盼着回国;我渴望在把全部知识、经验和才能奉献给祖国的同时,把自己的爱情完美无缺地奉献给你!可是我终于明白了,你已经失去了接受的权利;而我,也将再度失去你,永远失去你!

  在那个遥远的地方,我会努力忘却,永远忘却,忘却你,忘却过去的一切。希望你也这样,忘却我,忘却过去吧,好好生活。那天我看见你晕倒,感到强烈的震撼!我由此看出你灵魂深处良知未泯,其情未泯;你的心中还有我,还有琼姐——即使是万般的无奈和痛苦,我从中也稍觉一丝温暖和慰藉;无论如何,我当初毕竟没有爱错人。从中也看出,我继续留在北京对你的健康不利。我永远离开北京,说到底也是为你好,为了你能更平静地生活和工作。在过去三十年中,我总是为你好的;只要对你有益、有好处、有帮助的事,我总是尽力去做的。今天和今后,直到我生命的最后时刻,这个初衷也不会改变。譬如最近,我离开北京的意愿和选定的目的地都已确定,迟迟不动身,是因为对你的病情不放心;直到确知你行将出院,我才决定启程的……

  在参加“曼哈顿工程”的日子里我失去通信自由,不能正常给你写信;于是,我给你写了很多无法投寄的信,一封封积攒起来,堆放在保险柜中。每逢为思念你而苦闷之际,我就取出那些信来,流着泪水独自阅读或抚摩。这种信一直写到我断然离开阿拉摩斯之前。后来据FBI统计,说是多达一百八十七封。每一封信我都认认真真地写,尽情倾诉我无尽的眷恋,好像这些信你都能收到和看到,甚至好像你正在我的面前……现在总算能写你可以收到和看到的信了,不料,已经不再是为了幸福和团聚,而是为了永远忘却!

  全信到这里戛然而止。一共六张信纸,最后一张还剩一半空白,因此看得出信已写完,没有缺页,但显然言犹未尽,意犹未尽。越到后面字迹越潦草,而且笔尖竟使纸面现出深深的凹痕。一些字迹漫漶之处,大概是曾经被泪水浸染的缘故。像当年那样,像历来那样,这封信间或夹杂着几个英文或德文词汇,但总算都能看清楚……

  奇怪的是,没有签名。也许是忽略了或忘记了,但也可能是有意这样做。不是说为了忘却吗?那就从这里开始吧。

  叶玉菡擦净眼泪,闭目沉思。过了一会儿,待人们都看完了这封信之后,她举目望着鲁宁:“琼姐要去的‘遥远的地方’是哪儿?”

  “云南高山站。”

  “你怎么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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