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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


  赫尔接着写道:

  前些日子,一些媒体报道了退役空军上校大卫·布洛克从纽约一座大楼的第十四层上跳下身亡的消息,但没有说明他自杀的原因。当年在“盖伊号”队B-29重型轰炸机上,布洛克中校是巴勒茨机长的副手。日本媒体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逮着这事大做文章,说他是因为亲自参与了原子弹投掷,目睹惨状后“良心拷问”,久而久之积郁成疾,成为精神病人,终以自杀了结云云。

  我跟布洛克是好朋友。我知道他在轰炸广岛之后,又奉调参加另一个机组对长崎实施轰炸——参加过全部两次原子弹轰炸的飞行人员,仅布洛克一人。每当谈到这一点,他都非常自豪。战后他经常在电视上露面,到各大学讲演,还写了一本题为《但愿是最后两次》的书,极力赞颂蘑菇云的壮丽,反复强调当年用原子弹摧毁日本法西斯意志的绝对必要性。得知我在圣菲住院后,他打过一次电话给我;他在电话的那头大声吼道:“嗨,赫尔,你有孩子吗?我可有五个孩子,三男两女呢!你知道我跟孩子们说些什么吗?我说:哪怕在我死去之后,你们也要走遍全世界,告诉全人类,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和九日,你们的父亲亲自参加了向广岛长崎投掷那两颗原子弹。你们和你们的子孙,应该世世代代为此感到骄傲!”

  这样一位英雄,一个刚烈汉子,怎么会忽然因所谓“良心拷问”而“积郁成疾”,终至成为“精神病人”并跳楼自杀呢?病床上的我托人打电话去纽约那家医院询问。据告知,布洛克其实是误入正在维修的电梯井失足坠落而不幸身亡的。

  日本人很擅长欺世惑众。每年八月六日和九日他们都在广岛长崎召开大会,几十万人哭天抢地反对“原爆”。他们当年也曾努力研制原子弹,其惟一目的就是对别国实施“原爆”。不难想象,假若当年不是美国而是日本先造出了原子弹,假若他们还具备了相应的运载能力,他们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琼,你在我心目中堪称圣女。你的形貌美丽纯净,你的智慧超群轶伦;总之,堪称完美无瑕。你在我的心目中只有过一个欠缺,即当年在原子弹轰炸日本这个问题上的犹豫和摇摆。这是很多科学家和知识分子的通病:学问多了,“良知”多了,就热衷于虚无飘渺(我且不说是虚伪)的“道德自慰”,就连人类跟野兽都分不清了——无论是西方的“农夫与蛇”还是东方的“东郭救狼”,无论怎样沉痛残酷的教训,哪怕是几百万、几千万善良人类的惨死,都无法唤醒他们麻木的灵魂!

  琼,在我即将离开人世之际,请记住我的话: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在日本广岛上空亲历的事件,是我人生的巔峰,是我全部生命史上最高的荣耀!请记住我的话:罗曼和你都应该为你们参与过“曼哈顿工程”感到骄傲;你这位“曼哈顿工程”中惟一的外国人,你这个中国人,尤其应该感到骄傲!永远不要相信日本人和伪善者们的谎言,记住一个事实:在原子弹的研制和使用上,每一个当年参与决策的美国政治家和美国将军,包括我在内的每一个“五〇九大队”成员,没有一个人为此后悔过;他们之中每个人都始终对此感到无上光荣——作为人,他们可能有过这样那样的过失乃至罪孽;但是,仅凭推动了一九四五年八月那两颗原子弹的研制和投掷,就足以洗尽他们人生旅途上曾经有过的全部错误,就足以使他们光彩照人,流芳百世!

  唉,赫尔还是那种性格,丁洁琼所一直喜爱的性格,掺杂着舞蹈家的狂放和军人的热烈的性格……只剩最后一页信纸了。丁洁琼再度稳了稳心神,足足过了几十秒钟,才重新抬起眼帘——

  琼,在这封信即将结束之时,请接受罗曼和我的衷心祝福——你和苏已经分别了整整三十年啊!一旦聚首,将会是怎样一个场面呢?请转告苏,罗曼和我是多么羡慕他。

  另外,拜托你一件事。琼,我告诉过你,一位中国女医生救过我的命。我的血管流淌着她的血,我今天的生命是她赐予的。我告诉过你,我曾经被她迷住了,我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感情,是哪一类感情。她很瘦弱、憔悴,但在我的心目中却那么美丽!当年她对我说过“后会有期”,我也期盼着那一天。我一直希望有朝一日再到中国去,原因之一就是想找到她,想再看看她——但是,显然,不会有那一天了!现在你要回中国去,拜托你了,找到她,找到那位坚强而沉静,温柔而忧郁,平凡而非凡的女医生,好吗?告诉她,十几年来我始终感激她,怀念她,而且每当想起她时内心总是充满迷惘和感伤。不知你是否忘了她的名字,我再说一遍:她叫叶玉菡……

  “天哪,我怎么会忘了那个名字呢!”丁洁琼轻微呻吟了一声,摇摇头。恰在此时,罗丽塔拉着贝蒂快步走来,拽拽女教授的衣袖,“对不起,教授,时间已到,请向奥姆霍斯博士辞行吧。我送您通关和登机。”

  丁洁琼注意到了,赫尔在信件末尾签名是十天前的事——他的生命不是还能再维持十天,出现“奇迹”的话甚至可能是十五天吗?那么,今天,赫尔怎么样了?是否还活着?他生命的最后时日一定忍受着癌症的煎熬,异常痛苦吧?他在弥留之际还说了些什么话?丁洁琼想问,但又不敢问;她眼眶发烫,却已无泪可流。她想,那是因为泪水已经熬干了,流尽了!她咬住嘴唇,最后深深地瞅了奥姆一眼;奥姆沉默不语,却泪如泉涌,浑身猛烈颤抖着,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教授。”罗丽塔轻声提醒。

  丁洁琼最后一次扑上去,紧紧拥抱奥姆,一次次亲吻奥姆,泣不成声。尽管奥姆希望有生之年能到中国去一次,尽管丁洁琼热烈表示“会有那一天的”,但是两人都明白,不会有那一天了!两人都知道,眼前的告别便是永诀……

  “教授!”罗丽塔抬腕看看手表。

  丁洁琼终于松开奥姆,再度拥抱了贝蒂。然后,她随着罗丽塔,头也不回地走了,朝大客厅的另一张玻璃门快步走去。那张门外是专供“特殊旅客”使用的海关通道。丁洁琼不能放慢脚步,更不敢回头;她明白,否则她的决心就会动摇。她会回身跑过去,重新扑进奥姆怀里,紧紧地拥抱奥姆,紧紧地拥抱,再也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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