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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八


  §第七十九章 “惟有洎千行”

  丁洁琼久久地拥抱着奥姆,脸颊紧贴着对方瘦骨嶙峋的胸脯和须发扎人的腮帮,失声痛哭……

  罗丽塔看看手表,与贝蒂相互瞅了一眼,默默踅出玻璃门。大客厅中只剩下奥姆霍斯和丁洁琼两人。

  良久,女科学家由痛哭而呜咽,而啜泣,但仍然紧拥着奥姆,任眼泪湿透对方胸前的衣服。

  奥姆则轻挽着琼的腰肢,双手在她的背部、肩胛和后脑勺上久久抚摸,微微眯上的眼睛却从她的头顶望过去,望过去,眼神专注而迷惘,像是凝视或探究夜空中某个遥远的星座。两颗深陷的眸子中渗出几滴清泪,沿着深黯的、满是皱纹和须发蓬乱的面颊扑簌簌直落;瘦削的肩膀猛烈颤抖着,却始终沉默不语,活像一块石头,一段枯树……

  应了那句宋词:“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

  是的,泪水比语言更真实,更有情,更出于肺腑。说话,说什么话啊?还用说吗?他俩之间的一切,是用语言说得清楚的吗?让那无尽的泪水,去倾诉一切吧!

  当年对“间谍”们实施囚禁,而对“间谍嫌疑”们一般实施软禁。最早和最大的两名“间谍嫌疑”是丁洁琼和奥姆霍斯。女教授先后被关押在图姆斯监狱和爱丽丝岛。奥姆则从一开始就被拘禁在海军陆战队切萨皮克湾一处基地内,那是一个防守严密的半岛,距华盛顿和巴尔的摩都很近,以便FBI、CIA、五角大楼、陆军部、海军部、司法部、参院常设调查委员会和众院非美活动委员会等等随时对他实施“行政调查”,即无休止的询问盘诘和夜以继日的疲劳轰炸。

  丁洁琼是外国人,因此FBI给她安排了“失踪”。奥姆霍斯则是美国人,且声名显赫,举足轻重,让他“失踪”势必遇到很多麻烦,总统会过问,新闻界更会纠缠不休。于是,索性以“间谍嫌疑”罪名公开采取措施,限制其人身自由亦即软禁。这一招果然有效,奥姆霍斯的形象迅速黯淡下来。军队的惨重牺牲和战争的胜利使美国人的爱国精神疯狂膨胀,大家对背叛国家的间谍行径恨之入骨。为罗森堡夫妇说话的人多为外国人、新移民和“自由派知识分子”;但是所有为他们说话的人,包括教皇、科林斯·布朗和爱因斯坦在内,没有任何人认为他们无罪,充其量只是指出证据不足或量刑太重而已。大间谍克罗斯·莫耶战后返回伦敦被英国政府逮捕并受到审判,他自己估计将面临“死刑”,美国政府也要求处死他,而实际上只判了十四年徒刑,理由是“苏联是二战中的盟国”,给“盟国”送情报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间谍”云云……

  朱利叶斯·罗森堡是第一代俄国移民的后裔,克罗斯·莫耶则本来就是德国共产党员,其他几个间谍也有类似情况——就是说,他们投靠苏联多少“情有可原”。但奥姆霍斯就不同了。他这样纯正的美国人,怎么能背叛美国呢?太岂有此理了!

  于是,奥姆霍斯成了“叛徒”或“叛徒嫌疑”的代名词。安全部门工作人员和当年参加过“曼哈顿工程”的人们在提到他时,那口气即使不算唾弃,起码也是鄙夷。特别是已经被尊为“美国氢弹之父”的艾伦·泰勒,则早从一九四五年起便十多年如一日地斥责、揭发和咒骂奥姆霍斯。

  “行政调查”对奥姆霍斯越来越不利。他被证明跟“原子间谍”中的纳恩·梅、马尔克、伯恩斯和其他几个人都有“非同寻常的关系”,与他们讨论过或向他们提供过他们不应该得知的绝密情况。他还被怀疑为那几名隐藏很深,因而确知其存在却一直没能查明和抓获的间谍之一。原来认为是丁洁琼向克罗斯·莫耶提供了X基地的技术情报,后来英国军情五处证实这也是奥姆霍斯干的——方式也是“有意无意”地与莫耶“讨论”他不应该得知的情况……

  奥姆霍斯长期跟那个住在圣何塞的女人麦勒保持密切来往。他刚被捕,麦勒就在苏联外交官的帮助下取道加拿大逃跑了。随后的调查证实麦勒确系俄国间谍——这虽然仍然不能证明奥姆霍斯曾经蓄意通过麦勒向俄国人提供了情报,但是,哼,如果麦勒没有逃跑的话,情况也许就大不一样了!

  不错,一般来说,美国人生性粗率,当年在阿拉摩斯就看得出这一点。但在FBI眼里,奥姆霍斯可不是一般美国人,而是个处心积虑、城府很深的人,是个间谍坯子!他从事间谍犯罪,却又非常狡猾,几乎不落把柄。FBI毫不怀疑,如果抓住了奥姆霍斯从事间谍活动的确凿证据,那就好了,白宫主人就又可以义正辞严地宣称“我身为总统,不能违背立法原则,不能背弃美国人民的信任,不能无视美国的根本利益,因此不能做出此项赦免”了……

  问题是FBI始终没能抓住奥姆霍斯从事间谍活动的确凿证据。当然,哼,如果麦勒没有逃跑的话……可惜事实是那女人逃跑了!还有一个不能回避的因素是总统的态度。总统确认罗森堡夫妇案中出示的罪证不足不是因为缺少罪证,而是因为某些关键证据不能在审判中使用,以免暴露“线人”;总统同时认为“奥案”不同于“罗案”,“奥案”证据不足是因为证据本身就不足!“奥案”像“罗案”一样历经杜鲁门和艾克两任总统,而两任总统都持同一观点。胡佛尽管恨得牙痒痒的,对此却无可奈何。

  FBI虽然不能证明奥姆霍斯的“间谍活动”,却能证明他有这方面的“犯罪动机”。说来说去也就是丁洁琼写给苏冠兰的那一百八十七封信——“奥案”之所以成案,全缘这批信件。而奥姆霍斯本人对信件中涉及他的一切,也均“供认不讳”。但是仅凭“动机”是不能定罪的,必须有事实,有证据。胡佛历来认为,想找到的证据是不会找不到的!这一“找”就是十几年。奥姆霍斯本来瘦弱单薄,“曼哈顿工程”期间夜以继日的操劳又使他原有的肺结核悄悄复发了;失去自由后的他几乎精神崩溃,健康被彻底摧毁……

  对大案重案,胡佛是“事必躬亲”的。他在爱丽丝岛上给丁洁琼安排了那么一场“电影”,还亲自“陪同观看”;而在奥姆霍斯被软禁之后不久,胡佛也来过类似的一手。在一次审讯中,博士面前摆上了那一百八十七封信,按时间顺序排列,摆满一张大写字台。胡佛则在几名特工陪同下静静地坐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奥姆霍斯,其他什么也不看。他看到了预期的场面:博士一封封地读着信,始而大汗淋漓,坐立不安;继而冷汗涔涔,浑身发抖;终于面色由蜡黄而惨白,伏在桌上咯了一大口血!

  其实,奥姆霍斯不是毫无心理准备的。他早就猜测琼在中国有一位恋人,否则很多事情无法解释,特别是作为一个年轻、健康而美丽的女人,琼何以能在美国长期坚持独身生活;但正因为琼是个年轻、健康而美丽的女人,奥姆霉斯到头来仍然无法解释她何以能在美国长期坚持独身生活。奥姆霍斯知道,无论男人女人都很难做到这一点,首先他本人就做不到!更主要的是,他不大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博士有时想,也许这就是东西方两种文化、两种历史和两种民族的差异?赫尔也早就暗示琼在中国有一位恋人,琼本人也从来没有对此予以明确否认,奥姆却从来不往心里去;对此,与其说他相信或不相信,毋宁说他愿意或不愿意、敢或不敢往深里想。人们爱说“只隔着层纸”,谁都明白“纸”的那边是什么。但这层“纸”却是必不可少的。一旦捅穿,有时会导致精神崩溃!眼前,一百八十七封情书岂止是捅穿了那层“纸”,不,简直像刺透了他的胸膛和脊背,从四面八方直入心脏的一百八十七根钢针!使他剧痛的并不是涉及到他的“间谍嫌疑”和“非美言论”,从而导致他被捕的那些文字,而是女科学家对远方恋人的情深意切。奥姆霍斯坚持读着,读着,终于在第一百八十七封即最后一封信中看到丁洁琼这样对她“亲爱的冠兰弟弟”倾诉说:“到底我还是一个女人,神往美满的婚姻——当然,是与你结婚,成为你的妻子。我俩结婚之后,我一定会被公认为一位美丽出众、仪态万方而又智慧超群的好妻子!”

  接着还这样说:“我更能做一个真正的女人,能更好地过女人的生活,尽女人的天职。我会在充分享受你的爱抚之后怀孕、生育和哺乳,跟你一起抚养我俩亲生的孩子,也许是两三个,也许是五六个,反正我想多生几个,我不会嫌孩子多,我想你也不会嫌多的。我俩喜洋洋地听儿子和女儿们叫你‘爸爸’,叫我‘妈妈’……”

  一百八十七根钢针刺透躯体和脏器,该出现多少针孔啊!每一个针孔都在滋滋地冒血,朝体外和体腔内冒血。这些血终于汇集在喉管里,喷涌而出!

  胡佛倒不是想在感情上刺激和伤害奥姆霍斯。他还不至于那么下作。胡佛只是要查证信件中涉及“国家安全”和“非美活动”的那些东西。他达到了目的。奥姆霍斯坦承了丁洁琼在一百八十七封信中谈到的与他有关的一切,特别是为了防止美国因拥有核武器而变得穷兵黩武、独裁专制和企图统治全世界,应该让美国以外的国家也拥有原子弹,以形成制衡等等……

  胡佛目光灼灼地发问:“‘美国以外’的哪个国家?”

  奥姆霍斯回答:“苏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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