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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不管怎样,苏冠兰与叶玉菡就此成了“同事”。当年在齐鲁大学,同学们不知道他俩是“未婚夫妻”;今天在南京药专,教职员们也看不出他俩有任何特殊关系。苏冠兰恪尽职守,在混乱腐败的社会环境里企图尽力把学校弄得更好一些。叶玉菡对眼前这座实验室也还满意,几乎是立刻就开始了工作,而且像从来那样沉默寡言,埋头苦干,经常放弃节假日,往往带上面包罐头开水在实验室和图书馆里一泡就是十几个钟头。人们还注意到这位女科学家一个特点:她从来不像某些人那样为了续聘而巴结校长(严格说来是“代理校长”),从来不去校长室,迎面碰见苏校长时顶多点点头,有时则简直是“视而不见”。这么一来,很多人却反而更加敬重叶玉菡,实验室的同事和下属们也都喜欢她。

  苏冠兰的心中却很不平静,时时如芒在背!如果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他会提前离开南京药专的;如果辞职不获准,他就不辞而别!或者更彻底,一开头便拒绝到这所学校来——但是,现在这样想,这样说,已经毫无意义。谁也不能未卜先知。当然,现在也可以要求辞职。不过,在叶玉菡正式地、落落大方地出现在他面前之后,这种做法就不合时宜了,对他来说起码是有失风度。而且辞职之后到哪里去?他身在南京,知道眼前这个政权已经混乱腐朽到了何种程度,不可避免地面临崩溃。在这种情况下,教育和科学研究经费无从谈起,数量本来就少得可怜的知识分子连吃饭都很困难。比起他们来,他苏冠兰有个“代理校长”头衔和一份薪水,就算非常幸运了。一旦失去这些东西,他虽不至于立刻就没有饭吃,却会渐入困境。另外,父亲远未老朽到足够的程度,相反,看上去身体还好;何况脚下是南京,老头在此混迹近二十年,上上下下“滚瓜烂熟”,从蒋委员长到五院院长,没有他不认识的人……

  苏冠兰悲哀地发现,十几年过去,几十年过去,似乎什么变化也没有!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之后,一切又回到起点上。不过,当然,不是“起点”。青春不再。比起当初来,他自知苍老多了,精神和体力均大大衰退;而作为同龄人的叶玉菡,何尝不是如此,苏冠兰竟完全认不出来了!不知琼姐怎样?想必也不例外。琼姐天生丽质,会保存很多美好之处,但毕竟岁月不饶人啊!

  想到这里,苏冠兰忽然忆起苏轼的名句:“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这是东坡悼亡词中的幻象。诗人在怀念“十年生死两茫茫”的妻子。当年的东坡先生虽久历宦海沉浮,但那毕竟只是“宦海沉浮”,不是生死线上的挣扎;他的一生并不缺乏金钱和自由,更不缺少女人和潇洒,可短短十度寒暑就变得“尘满面,鬂如霜”!那么,经历了十几年、几十年离别之苦和烽火战乱的苏冠兰又将如何?他与叶玉菡不曾谋面仅十二年,就认不出来了;如果遇见阔别十七年的琼姐,会不会像同一首词中写的那样呢:“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

  苏冠兰意识到自己确实苍老了,颓唐了,甚至是衰朽了!当年他对父亲的抗争是软弱无力的,但他毕竟抗争过;可是,现在,连那种软弱无力的抗争也无从谈起了。当年激励他对父亲抗争的是琼姐,是他与琼姐的爱情,是他与琼姐共同的辉煌前景;可是,现在,这些动力已经没有了。琼姐在哪里?琼姐久无音讯,如石沉大海……

  叶玉菡经常去看望老人。苏冠兰到父亲那儿也去得多些了,只是小心翼翼地与叶玉菡错开时间。远在昆明的苏姗娜生了一个儿子后,也来南京看望过父亲;她特意抱着孩子来的,为了让老人看看小外孙。姗姗在紫金山麓暂住期间,与父亲的一次对话是这样的——

  “爸爸,哥哥跟菡子姐姐的事,怎么样了啊?”

  “你不都看见了吗?”

  “不能老是这样,他俩都是年近不惑的人了。”

  老人摇摇头,不吱声。

  “爸爸,您当初是怎么想的,把哥哥留在国内,而把丁洁琼送到了美国?”

  对这个问题,苏凤麒倒是认真思索了片刻,才作出如下回答:“丁洁琼是个非凡人才,其天赋在我之上,更远在你哥哥之上。她迟早会出国深造的,也应该出国深造;好些世界名牌大学一旦发现了她,就都会争着要她。既然如此,那么,还不如从我的利害出发,由我选择最佳时间和最佳方式,把她送出国去。出国之后的丁洁琼,阅历、地位和声望会迅速变化,将很快摆脱少女的幼稚和纯情,博士教授之类头衔对她来说唾手可得;她还将成为科学大师,够格跟爱因斯坦相往还。有朝一日她必将光芒四射,真正意识到自身的价值和尊严……”

  “您的意思是说,”姗姗打断父亲的话,“丁洁琼一旦功成名就,就会变心,抛弃我哥哥?”

  “此外,”苏凤麒自顾往下说,“女性因为年龄的关系,会等不下去的。还有一点不可忽视,即丁洁琼非常漂亮;这就注定了她会遇见许多狂热而执著的爱慕者和追求者,其中肯定不乏出类拔萃的,远比你哥哥出色的男子……”

  “您要把变心的权利和机会,推给丁洁琼。”

  “这种所谓权利和机会,始终在丁洁琼本人手里。”老人在反驳的同时,白了女儿一眼,“你哥哥是个死心眼。只有丁洁琼变心了,他才会死心。他死心了,才会发现菡子的好处。待他跟菡子结婚之后,两人一起出国,我就放心了。”

  苏姗娜沉默了一会儿,问:“爸爸,您说女性因为年龄的关系,会等不下去——可菡子姐姐就是女性,她不是一直等到现在了吗?”

  “丁洁琼做不到这一点。”苏风麒真是个倔老头。

  “哦,丁洁琼,她怎么样了?”

  “她不会回来了。”

  “她真的变心了?”苏姗娜惘然若失。

  “是的!”苏凤麒斩钉截铁。说着,他仿佛想起另一件事,“对了,这事应该告诉你哥哥。”

  “这事他还不知道?”

  “你打电话叫他来,就说我要跟他谈谈。”老教授口气果断,“姗姗,你在场旁听,但不要多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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