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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是奥姆霍斯博士吗?”

  “你怎么猜得如此准确?”奥姆装出惊讶的模样。“Y基地一个特点是年轻人多,平均年龄才二十七岁半。”

  “可我已经三十四岁了。”

  “所以佩里少将说,他要向你敬礼,尊称你‘中将’。”

  “为什么?”

  “老头们算四星将军——上将,单身汉们算二星将军——少将。而你的资历比老头们浅,但比单身汉们深……”

  “所以我成了三星——‘中将’!”丁洁琼扑哧笑出声来。

  奥姆说,参加“曼哈顿工程”的十五万名科学家和工程师之中,只有几百人知道自己是在制造原子弹,其中又只有十二个半人知道全盘计划……

  “还有‘半个人’?”

  “对,就是你——长期以来,你一直从我这里得知某些重要情况,参加了某些实际工作。当然,一切都是在佩里将军的允许或指示下发生的。”

  阿拉摩斯是原子弹的总装基地和试验场,有理论物理、实验物理、爆炸物理、爆炸化学、冶金技术、军事作战和统筹规划等七个研究室。每室下设若干个研究小组。每组有几名到十几名科学家。丁洁琼是理论物理室一个小组的成员,又是实验物理室一个小组的首席科学家……

  “因为你在理论物理和实验物理两方面兼有专长和建树。”奥姆解释说。

  “奥姆,你说了,”丁洁琼犹豫起来,“部门之间交流必须得到批准……”

  “是的,有严格规定。”

  “这就是说,理论物理室的我想跟实验物理室的我探讨问题,也要得到批准。”

  “从理论上说,不,按照规定,确实是这样的。”奥姆搔搔后脑勺,想了想,接着哈哈大笑,“咳,荒唐事多着呢!譬如规定不许把酒类带进基地,但所有的人都违反了这一条。基地大门守得严严的,但附近围墙上有好几个缺口,小孩们钻进钻出,却从来无人过问。沙漠上忽然出现这么多军人,冒出一座满是哨兵岗楼还围着高墙铁丝网的小镇,怎么向周围老百姓解释呢?陆军说,这里是新建的女兵产房一就算全国的女兵都乐意到沙漠上来生孩子吧,可为什么见不到一个孕妇和婴儿呢?海军说,这里在建造最新式的深水潜艇——可这里距最近的海岸还有几百英里!什么保密?保什么密?保得了吗?简直是儿戏!等着瞧吧,迟早会从我们里面会抓出大把的间谍。”

  基地初创时条件很艰苦。住房长期紧缺。盖了很多预制板房,还拉来很多拖车式活动房屋。后来建起了一些公寓,但那些板房和活动房并未弄掉,新式建筑与破旧板棚混杂在一起。街道没有铺砌,冬天下雪或夏天落雨时街上一片泥泞。一段时间里,仅有附近林场提供的一条电话线和一部手摇式电话机。干洗店、理发店、商店和餐馆都远在圣菲……

  丁洁琼给苏冠兰的信中写道——

  不过,“姜孟鸿”到来时,阿拉摩斯的情况已经大为好转。有了洗衣店和其他店铺,有了一家幼稚园和一所小学,有了一点花草树木。像个新兴小镇了。我被安置在半幢别墅里(另外半幢住着卡内基理工学院院长科林斯·布朗博士和夫人)。这里确实有一间较大的屋子,可以跳舞,还摆着一台钢琴;此外,卧室、书房(里面没有书,但有书柜,有打字机和计算尺,还有纸张和其他文具)、餐厅和厨房虽然都不大,却一应俱全。虽然比伯克利郊区那栋“暗红色小楼”差很远,在“香格里拉”可就很令人羡慕了!Y基地的科学家住房分两种,一种住单身汉,一种给带家眷者——从住房分配上说,科学家恐怕也只能分成这两种。“姜孟鸿”却独自成了第三类,即“单身女郎”。我因此受到破格优待,虽是单身却住上了带家眷者的房子,比他们之中多数人住的还好。

  转眼又是几个月过去了,我仍然像过去那样,天天在想你。爆炸和冶金的基础都是化学。因此,我想,你要是在这里,该有多好!我只能忍受着无尽的孤独和惆怅,用两个方式寄托对你的思恋:一是写这种无法投寄的信,一封又一封地写,希望你早日看到它们;二是种植兰草——奥姆大为惊讶地问:一路上我都陪着你。你除了一只皮箱,一无所有,是怎么把兰草带进阿拉摩斯的?沙漠上如此干燥,你怎么能养好它们呢?我笑而不答。人只要有心,什么办不到呢!

  室外确实太干燥,而且冬季很冷;我就在室内养兰,每个屋里都摆一盆,好让我在自己这个小天地中走来走去之时,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看见你!

  阿拉摩斯虽然强调“保密”,科学家们实际上还是自由自在的。各类住房隔得很近,混在一起;年轻人多,无论来自哪里却都说英语,因而来往方便。所谓“化名”,根本用不上。著名物理学家们早已形成“圈子”,彼此认识;年轻的或不著名的物理学家们来到这么个小地方,很快就能混熟。于是大家仍然相互称呼真名实姓。“化名”只在去逛圣菲时用一下——在那里连“博士”“教授”等头衔也得收起来,以免居民起疑:沙漠小城怎么会一下子聚拢来这么多赫赫学者?

  具有“博士”“教授”身份而仍被称为“小姐”的,在阿拉摩斯只有丁洁琼一人。“小姐”是对未婚女性的通称,一般来说也是荨尊称,但对丁洁琼来说却不是那么回事。女人年龄大了仍不结婚就会有麻烦,特别是漂亮女人,中国是这样,欧洲美国何尝不是如此。大学校园是净土。如果说在理工学院和加州大学时对此尚无明显感觉,阿拉摩斯可不同了。除丁洁琼外的科学家们虽然只有美英两种国籍,血统或原来的国籍却五花八门;特别是单身汉太多,他们年轻,精力充沛,富于好奇心,尤其喜欢嘁嘁喳喳……

  有人作证说,从帕萨迪纳到伯克利又到阿拉摩斯,奥姆霍斯对丁小姐追求了整整十年!有人推测说,奥姆霍斯把这么好的房子分配给丁,是为了便于幽会。还有人说,他亲见奥姆霍斯只要在基地,就每天夜间来丁这儿……

  我只是付之一笑。确实,“整整十年”了!整整十年还不能证明的事,恐怕就无法证明了,或无须证明了。

  我对佩里谈到这事。不料将军哈哈大笑,答非所问:“物理学家们血管里流的从来是高压电——琼,在你来到阿拉摩斯后,他们血管里流淌的开始是血了!”

  我不懂将军的意思。问奥姆,他说他也不懂——冠兰,我的爱人,你懂吗?

  丁洁琼在“半幢小楼”里独自跳舞和弹钢琴。也出门走走。阿拉摩斯的科学家们有年龄和资历的区别,却没有老师和学生的区别,全是同事和同行。他们的彼此来往既很方便,也很频繁。几乎每个周末都聚会,几个人弹钢琴,搞小提琴和中提琴二重奏,有时还加入大提琴,搞三重奏;另外几个人则在厨房里切肉洗菜,热汽蒸腾。音乐演奏和品尝佳肴交替进行,各种酒类和酒具也堂而皇之地摆上桌面,觥筹交错,笑语喧哗……

  在这种场合,我弹钢琴,有时也参加二重奏或三重奏,但更多的是跳舞。大家知道我原来是“舞蹈家”。我跳伦巴、桑巴、芭蕾,或爵士舞片断,高兴起来随心所欲,乱跳一气;无论怎么跳,人们都喜欢看,有时还跟我对舞,其中有好几位诺贝尔奖得主。他们一般都带着夫人,有时还带着孩子。在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人们都会瞪大眼睛仰视他们,但在这里却不。他们跟一般人的区别,只是跳舞或滑雪时比较笨拙而已。他们也喜欢饮我调的鸡尾酒,吃我做的“中国菜”——我调的鸡尾酒确实不错,但并不会做“中国菜”;不过这里只有我一个中国人,我做的菜当然就成了“中国菜”……我乐意参加这类活动,它可以冲淡我内心的积郁,也多少可以消除一点疲劳——但这样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因为大家都越来越忙。原子弹原料源源运到,理论上和实际上却还存在大量悬而未决的难题。大家都在埋头苦干,工作中的风险和危险也越来越大。我经常每天在实验室里操作十七个小时,在那几十台加速器(有回旋加速器、静电加速器、高压倍加器、串列加速器和质子直线加速器等等)中出没,或在一堆大小、形状和成分各异的铀235、铀238和极其稀有的铀234之间转来转去……

  奥姆比我更忙,而且越来越忙。他在全国飞来飞去,不过回到阿拉摩斯时总要来看我。每次见到的他都满面倦容,肤色灰暗,形貌消瘦,身躯单薄。我担心他支撑不了多久就会病倒!喏,昨天他又走了,先到华盛顿,向总统、陆军部长和“国防研究委员会”报告情况;再去“X基地”、哥伦比亚大学、芝加哥大学、杜邦公司和克累克斯公司。他说了,最快也得一星期后回阿拉摩斯……

  闹钟响了。丁洁琼举目一看,不错,夜里十一点——这是她定的时间。她站起来,揉揉眼眶,打了个哈欠,做了几次扩胸动作,前后左右扭动了几下腰肢;然后,回身打开一只很大的保险柜。从张开的柜门可以看见里面塞着一摞摞图纸文件,还摆着厚厚一沓信件——都是来到阿拉摩斯之后几个月中写给苏冠兰的信,那种无法寄出的信。她把这封没写完的信折了一下,放在那沓信件上面,关上并锁好沉重的柜门;然后吃了点宵夜,略事收拾,穿衣,下楼,驾车向实验室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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