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扬 > 第二次握手 | 上页 下页
七六


  §第三十二章 烽烟云贵高原

  云南贵州地域辽阔,海拔高,山势险峻,长期闭塞,贫穷荒凉。抗战以来,许多部队和军事单位涌入,大批机关学校内迁,成千上万的难民流落至此,才变得兵荒马乱、热闹喧嚣起来。

  一辆“木炭车”像老牛般哼哼唧唧地爬行在从贵阳通往昆明的公路上。这种汽车的侧面或后面安装着一个炉子,利用炉内木炭不充分燃烧产生的一氧化碳代替汽油驱动汽车,开得很慢,爬坡更慢,还不时熄火,不时停下来给炉子添炭和鼓风……

  这是一辆破旧不堪而又满载货物的“道奇”车,驾驶室里有两个人,一个是司机老田,一个是苏冠兰。这种车在世界上最简陋的公路上居然爬行了一两千里,真是奇迹。苏冠兰就是这一路上学会开汽车的。

  刚随学校内迁到成都,苏冠兰便向民间中草医讨教,跟药用植物学者合作,从百合科的芦荟、豆科的金合欢、杜鹃花科的“羊踯躅”、夹竹桃科的“羊角拗”、茄科的洋金花、马钱科的马钱子和断肠草等中国南方常见野生植物中提取和制备了多种麻醉药、镇痛药、抗菌消炎药和能提高免疫力的药物,直接服务于抗战。这些植物多有毒性。他的某些研究成果具有突破性,如云南元江野生芦荟提取物具有特殊的生物活性,甚至可用以部分代替血浆,对战场救护有重大意义。只是因为战时的保密规定,此项成果不能发表,内部代号“元液”。

  苏冠兰副教授另一个主要成就在抗疟药物领域。

  疟疾是人类一种古老的疾病,也是典型的热带病。欧洲人到达南美洲后,发现印第安人能用一种名叫“金鸡纳”的树皮煎水治愈疟疾。后来,十九世纪初,瑞典化学家纳尤斯从这种茜草科常绿小乔木的树皮中找到了具有抗疟功效的生物碱奎宁。南美洲还有“鸡纳”等好几种同属同功效植物。奎宁能防治各种疟疾的发作,但愈后容易复发;此外,副作用强烈,能造成耳鸣、重听、恶心、呕吐等“金鸡纳反应”。然而不管怎样,南美洲是有“天然抗疟植物”的。那么,中国有没有?苏冠兰早在齐鲁大学就开始了“本草”研究。他发现古代典籍中记载着“青蒿”有抗疟功效,而这种野生植物遍布从东北到西南的中国大地,随处可见。可是,经过对来自辽阔地域的几百个标本进行测定,大多数青蒿并无抗疟效能,少数标本虽有药效,但极其低微,且无法提取有效成分。但有两个来源于川、鄂、黔交界处深山中的标本表现出明显的抗疟性。

  苏冠兰一直认为中国传统的“水土”之说有道理,并认为“水土”的本质之一是微量元素——而微量分析恰好是他的专长。于是他组织了七个志同道合者,带着琼姐从美国寄来的设备和器材出发了,先是乘坐破旧汽车,后是人扛马驮,在三省交界的松桃、沿河、花垣、保靖、秀山和酉阳一带崇山峻岭中出没,夜以继日地工作,搜集青蒿和当地水源、土壤样品进行分析测定,而且往往在自己身上做试验。迷路遇险,风餐露宿,雨雪围困,虫蝎叮咬,猛兽袭击,饥渴折磨和药物试验后的毒副反应成了寻常事。但毕竟取得了可喜成果:在某处山谷中发现一种高近三米、品种奇异的青蒿,其提取物具有强大的抗疟功效,且没有发现毒副作用,与奎宁盐类的化学结构和作用机理也大不相同。还是为了战时保密,苏冠兰将这种纯“国货”新型抗疟药物取名“菊茶”——青蒿是一种二年生菊科草本植物。

  正在此时,战场形势发生变化:日军占领仰光,乘胜北进,企图包抄中国的战略后方。一九四二年一月,盟军中国战区成立,中国派十万远征军赴缅甸作战,重创日军,但自身伤亡亦达五六万人。缅甸气候炎热,森林沼泽密布,随着溽暑雨季来临,条件更加恶劣,大批官兵感染疟疾,而药品的运输和供应非常困难……

  形势严峻。正常情况下,一种药物从初始研究到临床使用要经历几年或十几年。但现在不能这样。不能提取“菊茶”有效成分制成精致的片剂或针剂,更谈不上合成,只能进行粗加工,将特定地点收割的青蒿精选后加以粉碎和干燥,添加某几种成分后便包装成袋,供患病官兵煎服。苏冠兰及其小分队遵照大本营指令雇用农民大量收割这种特殊青蒿,制备“菊茶”,火速运往前线和疫区……

  “道奇”车上满载的就是“菊茶”,还有其他药品。苏冠兰负责“押运”,还要把贵阳医学院和小分队的几十份标本及样品送西南联大进行检验或鉴定;顺便,他想看望妹妹和凌云竹教授,还有父亲……

  抗战爆发后,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和南开大学迁至长沙,二十六年 八月合并成立长沙临时大学;二十七年 四月再迁至昆明,在原有文、理、工、法商四所学院外增设师范学院,将原有十七个系扩充至二十六个系,更名“国立西南联合大学”。虽然战乱给学校造成巨大损失,但一大批名教授和好学生不畏艰难,不远万里,随学校迁徙至此,坚持教学和研究,使联大的学术实力保持着国内的顶尖地位。苏冠兰听说凌云竹教授现任西南联大理学院院长,喜出望外,想借机看望凌教授。从一九二九年夏季在火车上相识后,他与这位著名物理学家已有十三年不曾谋面。

  内迁“陪都”重庆的国家观象台,由赵久真继任台长。内迁昆明的中央研究院天文研究所即“紫台”改称凤凰山天文台,由黎濯玉任台长。德高望重的苏凤麒仍是国家观象台特聘“首席科学家”和凤凰山天文台“首席天文学家”,还兼着西南联大教授。凤凰山设备简陋,生活艰苦,只能勉强维持太阳黑子常规观测等研究。在极其困难的条件下,六十三岁的苏凤麒老当益壮,亲自披挂上阵,带领一批科学人员在日机轰炸扫射之下长途跋涉数千公里,远赴甘肃临洮成功进行了我国第一次现代日全食观测,并拍摄了世界上第一部彩色日全食影片,随后发表的《日机轰炸下的日食观测》轰动了国际天文学界。

  女儿姗姗已十八岁,随父亲辗转来到昆明后,刚考入云南大学医学院。苏冠兰跟父亲的关系一如既往,父子之间从不通信也不见面。但他很喜欢妹妹,兄妹通信频繁,姗姗的来信经常谈到父亲近况。苏冠兰对父亲积怨未消。不过随着时日迁延,特别是在他得知苏凤麒的临洮之行和读到《日机轰炸下的日食观测》一文后,情绪发生了变化。

  早在卢沟桥亊变前夕,格林威治天文台就请苏凤麒回去任职并仍兼剑桥大学教授。后来,即使在战争期间,也还有加拿大多伦多大学、美国哈佛天文台、匹兹堡大学阿利根尼天文台和博尔登高山天文台先后聘请过苏凤麒,还让他带女儿去。但他均予谢绝。以他的资望,在那些地方将养尊处优,生活起居和做学问的条件都比国内好得多。还有一个很现实的问題,是在美加两国没有空袭造成的生命危险;即使在英国,这种危险对他而言也并不实际存在。姗姗在给哥哥的信中写道我想跟爸爸一起出国。他当初就是因为去英国才有成就的,我也渴望这样。但他坚持不肯。我问爸爸为什么。问多了,他终于喟然长叹:“山河破碎,羞对世人!”沉思良久之后又转过脸来望着我说:“廉颇老矣!但廉颇就是廉颇,国难当头,宝刀不老。”

  人们很快看到了这把“宝刀”:从临洮回到昆明的苏凤麒开始研究开发最先进的技术,要使凤凰山天文台兼具导航功能,为美国援华空军服务。

  天文台之所以称“台”,是取其“高”,古代建在高台上,现代多建在山上。这样做,空气更加澄明,有利于观测。所以,中国的天文台多有“山”字:佘山、紫金山、凤凰山,还有苏凤麒曾经梦寐以求的香山——香山海拔一千八百八十九英尺,紫金山一千四百七十英尺,佘山仅三百二十二英尺,而凤凰山达六千六百三十四英尺,合公制二千零二十二米——回中国之后,老教授花很长时间才逐渐疏远英制,开始适应公制。

  昆明地处海拔一千八百米的高原上,相对而言凤凰山并不算高,便于建筑施工。加之这里四季如春,空气洁净,极少尘埃、水蒸气和灯光干扰,确实是最佳台址。苏凤麒第一个想到让这座天文台兼具军事导航功能。他本是第一流的天文学家和数学家,又是拔尖的光学精密仪器专家,还一直关注雷达技术的应用。他的深谋远虑和广博学识,今天再度发挥了作用。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