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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第二十章 蓬山一万重

  苏冠兰躲在寝室里给丁洁琼写信:

  给亲爱的琼姐:

  今天是‘圣瓦伦丁日’——情人节。今天,全世界的有情人将互赠鲜花、心形首饰或巧克力,我俩却只能用纸和笔……

  时值民国二十三年 二月十四日的清晨。

  “情人节”十八世纪出现于欧洲,后来逐渐蔓延到世界各地欧化的人群。

  传说纪元二七〇年罗马皇帝克罗迪二世颁旨禁止人们结婚,因为新婚男子不愿上战场。但瓦伦丁主教对抗圣旨,继续秘密为情侣们主持婚礼。克罗迪二世大怒,判他以死刑,并于二月十四日处决……

  两个世纪之后,瓦伦丁主教被教皇封为“圣人”。每年二月十四日从此成为“圣瓦伦丁日”。

  相形之下,苏冠兰更喜欢另一个传说:每年二月十五日古罗马“牧神节”节日期间少女少男们打情骂俏,风流逍遥,放肆偷情作乐。姑娘们将内衣藏进一只精美的木匣,让小伙子们挨个伸进手去“抽签”,抽着谁的内衣,在未来一年内便有权成为这个姑娘的情人……

  牧神节因此被教廷视为低俗不雅。由于它紧贴瓦伦丁牺牲的日子,教廷索性将它从二月十五日改为二月十四日,并命名为“圣瓦伦丁节”。世俗百姓则实事求是地称之为“情人节”。

  无论如何,“情人节”这个美好的节日,这么美好的字眼,却由此注定了总是跟瓦伦丁相关,也就跟死亡、残酷、痛苦和永诀联为一体……

  然而情人节毕竟是情人节!情人节理应属于有情人。苏冠兰跟丁洁琼约定,每年情人节那一天都要给对方写信。现在,苏冠兰接着写道:

  哪见过我俩这样的爱人、恋人、情人啊?相识相爱将近五年了——一千六百多个日日夜夜,居然连一次面也不曾见过!情人节之际,竟然连几朵鲜花、一束玫瑰也不能彼此馈赠,更别说想象之中和期盼已久的相拥相吻!真是令人感慨,悲哀!真没想到,交通和通信如此发达的今天,我们仍像古人般艰难地“红叶题诗”,“鱼传尺素”;像牛郎织女般“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何况,牛郎织女每年“七夕”尚能“打鼓吹萧银汉过,并肩携手鹊桥游”啊!

  写到这里,苏冠兰双眶发热,停下笔,闭上眼。闲暇之时,他是喜欢读一点旧体诗词的;现在的他,不由得想起了李商隐的诗句:“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他忆起四年多前那个难忘的日子,那个悲哀、屈辱而无奈的日子。那天夜里,他在父亲和校长的压力下被迫“订婚”,“宣誓”,从此成为叶玉菡的“未婚夫”……

  这事必须让琼姐知道!他立刻给琼姐写信。可是,天哪,这信怎么写啊?刚收到琼姐的第一封信,那信让苏冠兰心潮澎湃,激动不已,沉浸在幸福之中。而自己写给琼姐的第一封信,带给对方的将会是什么呢?苏冠兰心中明白,深感惭愧和悔恨;但是,这信不能不写,这事不能不谈,不能让琼姐长久地蒙在鼓里……

  琼姐收到信后果然深感震惊。她很快回了信,看得出信纸上满是泪水浸染的痕迹。琼姐写道:她几乎要成为“宿命论”者了,预感到某种浓重阴影笼罩着她今天和今后的命运,使一切都变得冷酷无情。

  琼姐写道:

  前年上海大动荡后,血雨腥风随即袭来,白色恐怖笼罩中国,她的父母双双被捕,之后一直杳无音信。作为职业革命家,丁宏夫妇对凶险前景有充分估计,给女儿留了一笔钱,把她托付给法租界一位犹太人朋友,并在那位钢琴家开办的“上海艺术大学”寄宿和求学……

  命运不断地赐福予我,又不断地惩罚我。上帝赐予我那么好的双亲,可又无情地把他们从我身边夺走;上帝把你赐予了我,可事情居然变成这样!真没想到,我还没开始恋爱呢,便已遭逢失恋!真没想到,我爱上的竟是另一个女子的“未婚夫”!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即你将为你的“订婚”、你的“誓言”付出代价——很大的、甚至是终身的代价!因为你人品很好——这就决定了你必然会为自己说过的一切负责,而我爱的就是你的人品,你对人负责的精神……天哪,命运竟能以这种方式揶揄人!

  你和她幼年曾“指腹为婚”(就用这种比方吧)。那可以说是“封建”,是“包办”,是可笑的,对你没有任何约束力;但是这次不同,这次有你本人的宣誓,而誓言是必须信守的!天哪,你该怎么办,我又该怎么办呢?我想我们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沿着这条崎岖坎坷的漫漫长途走下去,走下去,一直走下去,百折不挠,在爱情上坚贞不屈——我希望我们能感动上苍,发生奇迹,我祈祷上苍注视这一切,注视我们,赐福予我们,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丁洁琼的信中有那么多“天哪”,简直像“天问”似的——

  天哪!在你“走投无路”之际,怎么就没想到我,怎么就没想到我们共同的未来呢?你怎么就选择了“宣誓”,“订婚”,投降,屈膝呢?你本来可以拒绝父亲,离开齐大,到南京来,到我身边来呀!你信中引用了鲁迅先生的话:“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但这是小说主人公的话,不是鲁迅本人的话!而且,我们不是“涓生”“子君”,我们怎么会“生活”不下去呢?你知道我是多么的爱你,你知道我会跟你在一起的;你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好人(譬如凌教授和夫人),他们会关心和帮助我们;你应该看得出我们不至于连活下去的钱也没有;即使我们没钱,你也应该想到我们还年轻,我们受过教育,我们有自己的视野和襟怀,只要我们在一起,一起奋斗,一起操劳,我们就能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起码,我们可以隐居在江南某处小填或乡村,当小学教员——即使是那样,我们照样会幸福,起码会比现在幸福得多!

  看着“宣誓”、“订婚”、“投降”、“屈膝”等字样,苏冠兰感到脸上发烫。此外,他向往的是“诺贝尔”,而不是“小学教员”。他想起哲人的说法:人生在世,女人为爱情,而男人为事业——苏冠兰一直为自己的事业心感到骄傲;而现在,他开始觉得愧悔;甚至领悟到一种哲理——就算是“哲理”吧:没有人类便没有事业,但没有爱情便没有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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