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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对,也叫‘深吻式’——可以使人联想到法国式深吻。”

  苏冠兰失笑:“最简单的是什么‘式’?”

  “‘点头式’,是最低的层次。”朱尔同手舞足蹈,“琼姐这可不是‘点头式’和‘握手式’。我跟你说了,是‘拥抱式’!你倒是快打开看呀,快。”

  苏冠兰脸发热,心直跳。他小心翼翼,像在实验室里操作精密天平一样,屏住呼吸,手指的动作精确而轻微;几分钟后,厚厚一叠信纸终于完全展开……

  一帧约半个巴掌大小的照片首先显露出来。

  “唉呀,貌若仙子!”朱尔同先睹为快。接着,两个脑袋凑在一起,端详了好一阵。

  是的,确是琼姐,也确实“貌若仙子”!顿时,几十个小时以来堆积在苏冠兰心头的痛苦烦恼烟消云散。他捧起照片看了好几分钟,才恋恋不舍地放回信封,摊开琼姐来信的第一页——

  亲爱的弟弟:

  我想,当你看到我的第一封来信时,一定正如我的此刻一样,处于新学期开端紧张而愉快的生活中。我强烈感受到:与你相识,是我的幸福;与你相处,是我的幸福;提笔给你写信,也是我的幸福!今天和今后,我都希望你不会觉得我的信写得太长——永远不要产生这种感觉!我刚动笔,就预料到这封信将写得很长,今后的信也将写得很长——是啊,我期盼着在幸福的阳光中沐浴的时间越长越好!

  那天下午,在南京火车站与你依依惜别之后,我出了站,一辆黄包车把我送到金陵大学——跟齐大一样,这里也是一所美国教会大学。现有文、理、农三所学院,二十多个系。

  刚办好入学手续,找到宿舍,铺好床,就有人来看望我了。你猜是谁?你肯定猜不到的:竟是凌云竹先生和夫人!

  原来,凌先生就是金陵大学的新任校长。而且是第一位中国人校长,还兼着理学院院长。他与我们同乘一列火车,就是来南京赴任的。

  凌校长和夫人住在学校中一栋带花园的小楼内。他们把我请去,一起吃宵夜,听留声机,还观看了我的舞蹈,听我弹了钢琴;他们说我今后随时可以去他们家,说他们的家就是我的家——我听着,感到溫暖。他们还没有孩子,待我有如亲侄女。

  我要求改行,学理科或农科。凌校长笑起来,说我在火车上受了你的“煽动”。看得出他很喜欢你。他说那天本来可以带着我一起出站赴金大的,但宋夫人说他“傻”,说了他们自己的当年,说应该留些时间空间给咱俩,让我俩说“悄悄话”……

  转系问题,凌校长警告我别见异思迁,先到艺术系读着。他说我漂亮、苗条,音乐感和节奏感强,天生是个舞蹈家料子,缪斯的女弟子。他说必须对我进行一番考察,再决定我是否改行,以及如果改行,以理科还是农科为宜……

  “哟,你和琼姐已经‘夫唱妇随’了!”朱尔同笑起来,“你学化学,她也马上要改学理科农科。”

  “别嚷嚷,朱尔同!”苏冠兰不高兴了。

  “遵命!‘亲爱的弟弟’,咱们接着往下看。”

  文学院有一位美国女教授,三十多岁,不仅年轻时风姿绰约,漂亮迷人,现在仍然如此;她是个作家,英语和国语说得同样流利,英文和汉字写得同样流畅。她主要是写小说,写中国和中国人。她年轻时曾经爱上过一个中国小伙子,但终于跟一位美国农学家贝克结了婚,因此,大家都叫她贝克夫人——她是美国西弗吉尼亚人,出生几个月后便随当传教士的父母来到中国,在镇江度过童年和少女时代。去美国读完大学后又回中国,仍在镇江当教师,就是在镇江爱上那个中国小伙子的。前些年,贝克夫人从镇江到南京,在金陵大学和其他两所大学一面教书,一面翻译《水浒》。她精通中英两种文字,因此译文好极了。我很喜欢她,看来她也很喜欢我。我甚至想,如果不是因为服从你——我亲爱的弟弟的意愿,哪怕为了贝克夫人,我也会非常乐意在文学院待下去的,并且不一定再习舞蹈,而会从事文学……

  琼姐还写到金陵大学的校园景色,介绍了各院系的情况,谈到几位名教授,还有大学生活的新鲜,玄武湖畔的夜景,紫金山麓的晨曦……

  “琼姐不仅容貌漂亮,还写得一手好字。”朱尔同捧着信纸翻来覆去,啧啧惊叹,“她多才多艺,应该留在艺术系——你瞧,她写的是信吗?简直是诗,散文诗!可是,她竟想远离缪斯,拜到阿基米德门下。”

  “朱尔同,你安静一点行不行?”苏冠兰又瞪了一眼,“你怎么像只老鸹似的,呱呱呱个不停!”

  “好,好,遵命,遵命!我保证安静下来,闭口不言,活像一具古埃及的木乃伊。”朱尔同说着,甚至用一只手捂住嘴巴,可立刻又嚷嚷起来,“哎呀,下面写的是哪国文字?”

  原来,从第八页的最后一段开始,是用流畅的德文写成的。

  冠兰,我亲爱的弟弟!我回忆起你在火车上看德文书的情景,因此得知你是通晓德文的。我在德国住过很长时间,德文是我最熟悉的外国文之一,那么,现在我就改用德文书写。在印欧——日耳曼语系中,德文是最优美的,它音节铿锵,抑扬流畅,像山谷中的溪水,有时汩汩流淌,有时潺潺激溅。用我俩都通晓的文字进行书写,会使我觉得你我更亲近,觉得你就在我的身边!

  读着读着,苏冠兰有点难为情了。因为他对徳文并不“通晓”。他想将来当上博士。得博士学位必须出国留学,必须熟练掌握两门外语,其中还不包括英语。于是,他决定学德语和法语;他读德文和法文书,便都是“学”。他自知读得结结巴巴;不过,还好,此刻能读懂琼姐的信……

  在南京火车站,临别之际,你对我说过:从今之后你在南京又有了一个亲人!

  你的话至今萦绕在我耳畔。黄浦江上的暴风雨,列车上的奇遇,把我俩的命运维系在一起,将我俩的感情融为一体。我喜欢你,我爱你!从前读过一篇美国小说,篇名好像叫做《并非特写》;作者借一位记者兼特写作家的口说了一段话,大意谓人生的初恋,初欢,人生第一次爱情,由于年轻,富于幻想,阅历又浅,所以往往不切实际,成功的绝少。但是,我深信,我俩的爱情一定会成功!

  笃笃!寝室的房门响了几声,还被使劲推了推,门扇格吱格吱作响。

  “谁?”朱尔同大声问。

  “我,卜罗米。”

  “我就猜准了是他!”朱尔同朝苏冠兰连连递眼色。

  苏冠兰手忙脚乱,赶紧藏匿信封信纸,生平第一次觉察到纸张也能发出这么刺耳的声响。弄完之后,他走上去拉开门闩,他尽力装出平静的模样,点点头:“哦,牧师。”

  卜罗米一步跨进房间,用眼光四下溜了一圈:“冠兰,听说,你有一封信,投到理学院大宿舍去了,是吗?”

  “是的。”苏冠兰的心脏怦怦乱跳,“中学时代的一位老同学从南京寄来的。他在东吴大学。”

  卜罗米盯着小伙子:“上海,还是苏州?”

  “什么上海、苏州?”

  “我问,是上海那个东吴大学,还是苏州那个?”

  “哦哦,苏,苏州那个。”

  “那,为什么从南京寄信呢?”

  东吴大学也是教会大学。其前身是美国传教士于十九世纪末在上海和苏州办的两所书院。纪元一九〇一年苏州部分始称“东吴大学”,一九一一年上海部分并入。其文学院和理学院设苏州,法学院设上海,反正从来就不在南京……

  “他开学途经南京,从那里给我写了一封信,”苏冠兰口吃起来,“是的,他的伯父在南京。”

  “牧师,您就说有什么亊吧!”朱尔同打岔道,“我想,又是叫苏冠兰去杏花村。”

  “不是‘叫’,而是‘请’。”卜罗米想了想,似乎不想纠缠了,“冠兰,请你晚餐后去杏花村一趟。”

  “什么事?”苏冠兰蹙紧了眉头。

  “还能是什么事呢?”卜罗米微笑,“终身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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