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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天快亮的时候,杨凯的体温又重新反弹上去,上午经过医生的会诊,才知道他不是普通感冒,而是猩红热,立刻被送到传染病房。

  于冰请了假,一直在医院里陪杨凯,杨凯的身上出完疹子后,又脱皮,加上咽喉痛吃不了东西,人很烦躁,于冰就一夜一夜的抱着他,抚摸着他的脑袋,令他安静下来。杨凯的病好了以后,两个人都瘦了好几圈。

  然而,两个人也终于成了朋友,杨凯虽然还是闯祸,但性质已经有些变了,他还是想学好,不惹于冰生气,但有时又管不住自己。

  九点半钟,杨三虎和于冰拿着手电筒跑到外面去找杨凯,跑了一大圈一无所获,准备回家以后报警。

  上了公寓楼,看见杨凯坐在家门前的楼梯口处,一脸的惊魂未定。杨三虎如释重负,于冰铁青着脸开门,叫杨凯进屋,看着他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杨三虎见状,便问杨凯道:“你放学以后为什么不回家?!”杨凯不吭气,杨三虎道:“你老实说爷爷就不打你。”杨凯扫了于冰一眼道:“……我跟丁丁打架,老师说要来家访,我害怕,不敢回家……”

  “你为什么跟他打架嘛!”心情本来就不好的于冰暴吼了一声,“说你多少遍了,三天不打架你手就痒!”杨凯道:“丁丁说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于冰听了一愣,觉得这不像孩子的话,便道:“这是丁丁说的吗?”杨凯道:“是老师先说的,她说我是孙悟空。”于冰暗自松了口气,因为杨凯入学填表格时,她自称是杨凯的母亲, 父亲处写了已故。 于冰道:“丁丁是无缘无故骂你吗?”杨凯道:“不是,我说他爸爸在立交桥下吹笛子,他不愿意别人提这事,我们就打起来了,我把他的头打破了……”

  于冰要带杨凯去了丁家道歉,杨三虎道:“天太晚了吧……”于冰脱口而出,说道:“这孩子不管,将来又是一个杨志高,”说完才觉失口,杨三虎和杨凯的脸色都不好看,杨凯看着爷爷,等待他的发落,他当然希望不去丁丁家,但杨三虎想了想,说道:“你们快去吧。”

  走过两条街,便又是一片居民区,丁丁的家其实离杨凯的家并不远。进了一幢居民楼,杨凯说丁丁的家在五楼,快到五楼的时候,于冰听到一阵悦耳的笛声,她突然想起许多年前在陕北康家沟,她收工回来听见窑洞里传出来的笛声,那一次是何冀中和老中医几个同学到她们的知青点来。不过她马上觉得自己很可笑,未必这个世界上只有老中医一个人会吹笛子?!

  门开了,于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出现在她面前的正是“老中医”,一样的眉眼和容颜,只是陈旧了,衰老了,憔悴了,他应该才四十出头啊,可是看上去真是老中医了。

  老中医也惊呆了,他说,“抗美……你怎么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于冰如在梦中未醒,只管大惊小叫,老中医看到杨凯,便道:“原来杨凯是你的儿子。”他说杨凯经常到他家来玩。

  两个孩子早已不计前嫌,又玩到一堆去了。

  于冰喋喋不休的讲起在北京见到朵松霖和何冀中的事,又感叹她和老中医只隔两条街却从来没有碰上过。 说了半天她才发现老中医根本没有机会说话, 忙道:“别光我说了,你也说说,你怎么回事?!怎么到深圳来的?”

  只听浩叹一声,老中医半天没说出话来。于冰道:“谁活得都不容易,大家是插友,有什么话是说不出的?!”于冰看见茶几上放着一捆笛子,老中医的手上,正用砂纸打磨一只笛子,便道:“你在卖笛子?”老中医道:“不好卖,一天也就三五支吧,大部分是小孩子买着好玩。”

  老中医说,他一直在延安歌舞团吹笛子,已达到独奏水平,后来他娶了一个老婆也是北京知青,在《延河》杂志当编辑,两人还算情投意合,生了儿子丁丁。改革开放以后,老婆动了南下闯深圳的心,想尽一切办法往这边联系,老婆的意思是既然回不了北京,那就到深圳发展,总比窝在延安一辈子强。后来终于有一家企业自己要办一张报纸,同意他老婆过来工作。

  而那时的民乐早已被流行音乐冲击的溃不成军,歌舞团也不景气,工资都发不出来了,就在老婆到深圳一年之后,也就是八八年,老中医就带着丁丁来到了深圳。

  可是我能干什么呢?老中医摊开两只手,给人看病?!那是无照行医,属于巫医;吹笛子?谁要你吹啊?到哪儿去吹啊?!后来有人给我出主意,说我认识中药,叫我把陕西陕北的中药捣鼓到这边来卖,我咬咬牙,那就下海吧。老婆也支持我,把家里所有的钱拿出来给我做本钱,我开始做得还不错,虽然辛苦一点得两头跑,但总算挣到了钱,买了这套房子,我把房子往银行一抵押,贷出二十多万来准备做大一点,说老实话,当时也有些轻飘飘的,认为做生意也没什么难的,不过如此。

  我老婆是苦口婆心,总提醒我凡事先小赢最容易导致大输,这种时候应该特别谨慎,我那时候哪听得进别人的负面意见?认为她是妇人之见,我们吵得很厉害,尤其交友方面,我已不大挑选人品,基本上是“有奶就是娘。”终于被一个山西的骗子骗了个底朝天。

  现在银行马上收楼,老婆什么也不要,跟人走了,老实说我一点也不恨她,她提醒过我,说我们这个年龄的人输不起,我压根不相信我会输,结果不幸被她言中,人都要奔好日子,她跟人走我没话说。

  听到这里,于冰的神情越来越严峻、黯然,恻隐之心令她忍不住翻肠倒肚的想给老中医帮点忙,老中医也看出了她的心思,反倒安慰她道:“你也别替我着急了,翻本儿哪那么容易,说说而已的事,那是做白日梦。我已经决定了,带丁丁回延安,还是得回革命根据地,得找到党啊。”于冰皱着眉头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开玩笑。”

  老中医道:“我不是开玩笑,真走,只是想丁丁读完这一学期,别忙忙叨叨的耽误了他,另外我这些家电什么的还得卖掉,有些人知道我着急处理,价钱压得很低,我想再等等,……我这个人怕闷,又怕自己钻牛角尖干出什么傻事来,一条命不足惜,可丁丁怎么办?!所以才想起来卖笛子,高兴起来吹一段,围着好多人听,还有人放下钱……等孩子一放假我们就走,咱们陕北总是好活人啊!

  于冰听到“咱们陕北”这几个字,眼圈都红了,她想起在北京时,松霖也这么说,咱们陕北如果有人到北京了,不管咋样给老乡带上两斤挂面两斤白糖,也是一片心啊。她能理解老中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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