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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这天晚上,小玉在客厅里看电视,松霖在打电话,因为这次毕业班的留京指标只有十个,而希望留京也够条件留京的学生人数远不止这个数,所以她到处找关系推销自己班上的学生,什么品学兼优、才华出众、口才无人可比等等,说起来没完没了。

  松霖的母亲见天色这么晚了,冀中还没回来,又让全家人等他吃饭,心里就老大的不高兴。本来她是一个很懂道理的人,但自生病之后,医生说她的脑萎缩症状比一般的病人发展都快,然而这个病目前在医学界就没有什么特效药。松霖的母亲对于临近发生的事可以毫无印象,稍远的和较远的与自己有关的事反而记得很清楚,比如,她就一直记得松霖的父亲朵骆临死之前很想见到松霖,但松霖当时在插队,没有回北京,还写信给母亲何冀中怎么说服教育她划清界线,使她通过这件事提高了思想境界,在这个问题上,松霖的母亲从来就没有原谅过何冀中。

  现在女儿是研究生毕业,大学讲师,女婿守报摊,松霖的母亲觉得这是很丢人现眼的事,她一辈子就不相信努力了但毫元回报这件事,她固执的认为何冀中是没本事外加不努力,否则不可能混成这样。

  松霖系里的一位教授,家人都在美国,愿意出担保让松霖去美国读硕士,松霖当然也很想实现这个梦想。那时母亲病得还没这么重,挺支持她去,但松霖想来想去,她其实怎么走得了呢?再说冀中跟她的距离已经够稀罕了,她如果再读了硕士回来,日子也就别过了。她母亲知道她又是替何冀中想,在心里就特别记恨何冀中。

  所以,逢是何冀中回来晚这样的小事,她就一个人叨叨起来没完。小玉听不见电视里的人说什么,音量越加越大,松霖捂住话筒道,“小玉,你没看见妈妈在打电话吗?”小玉嚯的一下站起身来,“你打电话声儿那么大,姥姥唠叨的声儿也那么大,我还看不看电视了?!”

  松霖没理她,继续打电话,耐心推荐她的学生。松霖的母亲不干了,开始叨叨小玉,小玉小小的年纪,也跟何冀中一样,张口闭口,“没劲,真没劲!”姥姥就说她跟何冀中学的没了样,不是胡说就是跟大人顶嘴。松霖挂上电话道:“妈,你要是饿了你就先吃,别等他了。”母亲道:“总共几口人?!还分着吃?!你说你这是搞科研,咱们也没话说,卖个报纸都卖不利落,回回全家开不了饭!”松霖知道她这是借题发挥,也就没接她的话,小玉跳出来道,“我爸卖报纸怎么啦?!我们老师说了,革命工作没有贵贱之分!”小玉六岁,刚上一年级,是个人精儿。

  一老一少又开始顶牛,松霖忙道:“小玉,你去拿碗,咱们吃饭吧,给你爸留点,我去看看三姑想不想吃……”不等她说完,小玉啪的关上电视,“我不吃。”说完就往外跑, 松霖追了出去, “你又上哪儿啊!”小玉没有回话,母亲说道:“她还能去哪儿,又找她爸去了。”

  小玉跑到大街上,看见父亲仍在卖报,一些下班晚的人和吃完饭出来散步的人,偶有光顾报摊。小玉跑过去,放开细嫩的嗓音,“晚报——晚报——”

  何冀中道:“我今天去报点拿报晚了,所以卖到这会儿……”小玉道:“我知道人挤不进去,报点太乱,谁先拿到谁先卖空,等我长大我帮你去挤……”何冀中道:“爸累死也不会让你去卖报啊!”小玉道:“我帮你卖啊!”说完就拿了一摞晚报跑到立交桥上去卖。

  八点多钟,父女两人才卖完晚报,收摊回家。

  晚餐的饭桌上,何冀中不知死,道:“妈,你以后不要在下班时间在菜市场拣菜叶子,多不好,今天有几个街坊来买报,说你丈母娘又在菜场拣菜叶呢,你也不说说她,她好歹原先也是部级干部哇。”松霖的母亲一听就火了,把饭碗往桌上一顿,“谁这么信口雌黄,我根本没去,我根本就没出家门!”松霖道:“妈,你可能忘了,我下班时你还没回来呢,可能是去菜场了……”“你也这么说?!你连你妈都不信了?!”冀中道:“妈,你去菜场也没问题,买点菜,别捡人家的烂菜叶,丢人。”松霖母亲火道:“我还没嫌你丢人呢!你倒嫌我丢人!我今天就是没去菜市场!”

  眼看着饭就吃不成了,松霖在桌下踢了冀中一脚,冀中不快道:“你踢我干什么?本来就是妈的问题,还不认错!”松霖的母亲把饭碗一放,回自己房间生气去了。

  松霖埋怨冀中道:“你非得把事情弄成这样才满意!”冀中不依不饶道:“你说她于什么不好,非得……”松霖打断冀中,无奈道:“她不是有病吗?!”

  母亲的病情就是这么无情,刚刚做过的事完全没有印象,没有做的事她又觉得刚刚做过。

  上午晒出去的被褥,转眼变天下雨了,她忘得一干二净没有去收,淋得精湿,等松霖下班收回来,她还问这是谁家的被褥,下雨时她还看见,奇怪为什么没有人收!足有一个多月没洗头,味道大的连小玉都搧鼻子,叫她洗她永远是昨天刚洗过;家里的开支本来就不宽裕,许多东西还成双成对,全是她买了,不记得,又买;不知哪天外出就会找不到家了吧。

  家中的兄弟姐妹,有两对在外地落户,调不进北京了,剩下的四对,除去松霖和冀中,但凡有一间房的住处,也不会打搬回家的主意,实在是见了母亲和三姑发愁。偶尔回来看看,拚命感谢和夸奖松霖。

  松霖现在已经变成别人看着她苦她自己倒不大觉得苦的那种吃苦耐劳的女人。

  笃笃笃,有人敲门,小玉跑去开门,来人她完全不认识,便叫了一声妈——,松霖过来一看,整个人愣住了,大叫了一声“抗美!”扑了过去,两个人抱成一团,又嚷又跳,何冀中听到动静,赶紧跑出来,见是抗美,也激动地热泪盈眶。

  于冰道:“我说找找试试,想不到你家还住在这儿。”松霖道:“能保住这儿就不错了,哪还敢有什么非份之想。”于冰道:“你妈还好吗?”松霖道:“对,见见我妈去。”边说边拉着于冰就走。

  进了母亲的房间,松霖把于冰推到前面,“妈,你看这是谁来了?”松霖的母亲端详于冰,老半天都是精神茫然,解嘲的笑了笑,“眼熟”。松霖忙道:“是抗美呀,抗、美,小时候上咱们家来玩的,跟我一块在延安插队……”松霖的母亲频频点头,但从她的神情看,压根什么也没想起来,于冰叫了声阿姨,想到年轻时她和朵骆叔叔的样子,一时恍若隔世。松霖忙道:“我妈身体不大好。”然后站在母亲身后,冲于冰点了点自己的脑袋,于冰略有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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