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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莉莉这样回答他,而且态度坚决。“我不是你身上穿的衣服, 想穿就穿想脱就脱, 再说,现在也轮到别人挑选你了。”志南奇道,“你说话的口气怎么这么像顾海青?”莉莉冷笑道,“可能吧,我们一直是好朋友。”志南想了想,又道:“我托抗美给你带的信你收到了吗?”莉莉扬了扬眉毛,“收到了,我还曾经像个傻瓜似的保存着那个炮弹壳……可你在干什么?”莉莉突然恨道,“你调回军区后勤之后,整天围着歌舞团的女孩子寻欢作乐,我终于明白了从一开始你就在欺骗我,你为了帮你妈妈攀上我爸爸这条线,做出喜欢我的样子,后来这条线断了,你跑得比兔子还快。”“不是这么回事,莉莉。”南志急道。

  莉莉拿起病例夹站起来,脸上又恢复了刚才的平静,“是不是都不重要了,这样不是挺好?各走各的独木桥。”说完她离开办公室,向志西的病房走去。

  “……张三英家的女子荣叶今年十七了,听说对给了瓦村的一个后生。今天,我们正在山上干活,听得说,瓦村来人接新媳妇了。收了工,我们一溜烟地跑到前沟,远远的就望见张三英家的门口熙熙攘攘,十几头驴驮着箱笼,包裹停在门外,看见许多陌生人,显然是瓦村的。碾盘上放着一箩油炸糕,当中摆的桌子上还放着几碗‘合了’,这是农村的老风俗——吃八碗。

  “新媳妇荣叶盘腿坐在炕上,面朝里,掩脸哭泣着。三儿偷偷告诉我,一早起就要坐在一个新褥子上,不吃不喝只是哭,婆姨们给她上了头,打扮停当,便要等人迎娶了。二娃也对我说,她是哭给爹妈外人看的,其实她早想走了,到了婆家不用下地干活。这话我信,因为我们村的新秀子就不出工。

  “新郎的叔叔是一位壮实的老汉,他跟荣叶的双亲交待了几句,便对荣叶说,女子,该走了。说完从炕上抱起荣叶,旁的人拽起这张新褥子,搭到配好鞍的驴背上,荣叶一直捂着脸,我也看不见她今天漂亮不漂亮。

  “出嫁的队伍浩浩荡荡的出发了,人可真不少,瓦村来了十几个,我们村又陪去了几个人,关五婆姨还抱个娃娃盘腿坐在驴背上,悠悠的左右晃着,可得意了,看了真让人慕羡。头前是一班吹手,逢村就吹,过山则歇,要不吹几十里地就累死了……若不是后晌要出工,我真想跟着队伍上去看看……”

  和往常一样,抗美下了班,一个人闷在宿舍里看自己的陕北日记,也幸亏有这本日记,当年她住院治腿,在病床上靠它打发时间,现在,她被无形中卷入政治漩涡,并发现越挣扎、越急于表白便陷得越深、越无法令人理解。为什么选中了你,全院那么多年轻人,你清白应该选不中你,“四人帮”怎么可能用清白的人?这样的问题她自己都无从回答,怎么让人理解?所以她年纪轻轻,便开始翻阅日记,靠回忆下乡时的岁月来打发时光。只不过她刚入院治病时,谁也不认识,又下不了床,而现在她行动自由,几乎谁都认识,但是没有人理她,仿佛她身后果然深藏着肮脏和不可告人的故事。抗美觉得她已经被社会抛弃和遗忘。

  她毕竟太年轻了,没有经历过任何政治风浪,从学习班回到药房,仍是大会小会的“说清楚”,可是很多事不太容易说清楚。抗美居然想到了死,两次,并没有什么翻江倒海的悲壮,也非以示清白,就觉得不想活了,没意思,她受不了别人对她的疑惑和漠视。

  除了开会,她常常是一两天都不说一句话,有时发呆,更多的时候是无甚表情,回避公共场所。

  她没有死的原因就是在陕北吃过苦,心想,再忍一忍吧。天完全黑了,今晚信手翻到的日记,均是陕北的婚俗,挺奇怪的。

  “……史发荣大叔家的兰强子十二岁就和中村一个叫俊娃的女子订了亲。一个集日,大叔怀揣一瓶酒,手提二斤肉,和俊娃的舅舅吃喝一回就算是讲妥了。只有兰强子的妹妹红莲子见到了俊娃一面,回家大妈问着,咋样哩?红莲子说,比你的女子强百倍。大妈放心了,红莲子就不丑,比她强那就差不了。言定的身价是八百元,到迎娶时要付清。自此以后,大叔一家省吃俭用,挣命于自留她,尽心喂猪、养蜂。每年付一部分钱给女方。

  “想不到的是,年复一年,俊娃长得又高又胖,兰强子‘一满不长’,又瘦又矮,还比女的小一岁,两个人从未见过面,旁人见了直摇头,觉得这门亲太配不上了。可是男方要不干,八百块钱就白撂了,女方若不于,就得退钱,谁家也没这么富裕,赶到了兰强子十九岁上,就准备办事。俊娃想是不满意这门亲,拼命的要东西,条子呢(灯芯绒)衣裤、大衣,几身花衣服,新布鞋、尼龙袜子,被褥就更不用说了,大妈怕这门已花了钱的亲事吹了,只得要什么给什么,一味筹办。

  “记得我从延安开会回来,已是腊月,大妈穿个棉坎肩,在北风呼啸中哆嗦着推磨,我问她为啥不穿‘装袄’,大妈叹着气说:‘没棉花没布啦,什么都给新媳妇预备下了。’”

  “杨家湾有个女子,今年十七岁,左手有点残疾,掌心向上,不能提物,她的双亲说要‘门当户对’,许给了别村教书的王跛子。这人今年三十多岁了,终身一根拐杖不离手,一只脚向里扭,完全残废了。这女子念过几年书,有点文化,又受了知青们的影响,很有点抱负,一心要建设山村,不愿意嫁给王跛子,情愿当一辈子老姑娘,可她父母受了人家三百元钱,就死命的打这女子……”

  “听得多了,看得多了,我们知青心中非常愤慨,这种恶俗坑害了多少年轻女子,不管怎么说,也得宣传点什么。我们鼓动几个女子和家里闹,她们不敢,劝她们的父母不要要钱,可大妈大叔说,儿子娶媳妇该下一屁股债,不‘卖’女子拿什么还?我们又劝有儿子的老乡不要给钱,他们笑着说,不给钱咋就娶回人来了。就连新事新办也不容易,史发荣大叔私下里对我说(因我已被选为妇女队长),兰强子办事不大搞了,亲戚家吃个便饭就中啦。我当时挺高兴,认为大叔有进步,谁知我不在村,听说又是吃八碗,闹了三天……看来没有经济基础的大变革,意识形态就不可能有什么改变……”

  过去的岁月是那样的真实可信,抗美不觉掩卷沉思。她是一个志向高远,满腔抱负的青年,不怕吃苦,根正苗红,怎么就莫名其妙地被抛在火热的革命激流之外?她想成就一番事业,可她似乎连普通人都不如,比如她一直觉得章小毛缺点较多,落后,还不情愿地伤害过她,但现在她不如章小毛,她从后勤办的“说清楚”学习班回来后,有一次路遇章小毛,两个人都站住了,她看着章小毛,希望她能跟自己说点什么,可是章小毛没理她,低着头匆匆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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