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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在护训队,抗美天生是块上学的料子,以前在师大女附中都是前几名,章小毛等人自然不在话下。小毛不服气是不服气,但抗美从不与她计较,还是肯帮她,比如借她课堂笔记抄,帮她整理问答题的答案。有一次上护理课,老师提问章小毛:昏迷病人的护理八条。小毛结结巴巴说了几条,就开始脑子空白,脸部涨红,抗美坐在她前一排,在笔记本上大大的写了“假牙”“褥疮”四个字,小毛忙回答道,“对于昏迷病人的口腔异物,如假牙等必须及时拿出,否则病人没有意识,有阻塞呼吸道的危险;再有就是每四小时翻身一次,防止发生褥疮。”

  小毛也觉得抗美不跟她较劲儿,再闹就没意思了。

  护训队只办了三个月就结束了,各科都吵吵着缺人,医院决定这批护士不实习,直接分到科里参加工作。

  章小毛仍旧回外科,抗美被分配在药房工作。药房主任叫她先跟着王司药熟悉情况,王司药工作很认真,就是家务多,两个孩子,还有一个病婆婆,她爱人又是医院体检组的,隔三差五的到部队搞身体普查,什么忙也帮不上她。一天傍晚,轮到王司药值班,她嘱咐抗美,“你吃完晚饭赶紧来接班,我晚几分钟赶过来,家里有点事。”

  抗美心想,到药房已经三个星期了,该熟悉的也都熟悉了七七八八,无非是药物、制剂都放在哪儿,剧毒药品必须加锁还要严格检查处方,所以就答应了,“没问题,你放心吧。”王司药觉得抗美稳重,又挺聪明灵气,也就真的很放心。

  接班后不久,药房的工作人员就全都走干净了,一楼静悄悄的,只剩下抗美一个人在药房翻《药物手册》。这时章小毛拿着药方子心急火燎地跑来,抗美一看,药名叫作“缓肾止炎”,自语道,“这名怎么这么怪呀?”小毛急道,“什么怪不怪的,你赶紧找药吧,孙雁快不行了,昏迷,一滴尿也导不出来!”抗美大惊失色,急忙找药,见是静脉注射的药品,就把针剂的柜子翻个底掉,小毛见她满头大汗还找不着,也跑到药房里跟她一块找,最后连口服药品柜、外用药品柜全翻了,还是没有。小毛急道,“我得赶紧回去报告了,你如果找到,就给我送过来……估计是没有,要不还能藏在哪儿?”说完就跑了。

  抗美不死心,又找了一遍,正在绝望之中,王司药来了,一进药房便大惊失色,“怎么跟抄了家似的?”抗美冲上去,一把抓住王司药的胳膊,问她“缓肾止炎”注射液到底放在哪儿。王司药在她刚才翻箱倒柜的地方拿起一盒注射针剂,解释道,“这是一种德国产的新药,说明书是英文,名子怎么也译不顺口,还是医药公司给定的这个名,这不是刚用完,从仓库又领了一批,还没来得及贴中文标签……”抗美不等她说完,抓起药就向外科飞跑,弄得王司药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抗美奔跑着,她懊丧得要命,刚才三次经手这盒药,硬是它认识你,你不认识它,看看就放下了。

  等抗美跑到外科急救室,像所有的电影故事一样,外科护士长正在用白被单盖上孙雁的脸。药盒没有从抗美的手中跌落下来,她紧紧抓住药盒大喊一声:“孙雁!”护士长挡住了她,又叫其它人把孙雁的母亲扶出去,她哭的并不凶狠,只是一步三回头的不肯出急救室。护士长低声对抗美说道,“你参加尸体料理吧。”抗美和章小毛去打热水,给孙雁擦澡,说来奇怪,对于自己熟识的人过世,抗美不觉得害怕,只觉得惊心和难以置信。章小毛拿来新军装,抗美抱起孙雁,给她穿上,她总觉得她还有温度,便道,“小毛,孙雁还热着呢……”小毛道,“她这是临床死亡,呼吸和心跳都没有了。”抗美把药盒放在孙雁的军装口袋里,轻声嘱咐道,“到了下面,别忘了治病。”

  这时她泪如泉涌,坐在孙雁身边,神情无比自责,小毛道,“抗美,你也别钻牛角尖了,一盒药救不了孙雁,上个礼拜照片子,她的肾跟蜂窝煤似的,再说肾功能衰竭,是一天两天的事吗?”抗美不说话,小毛又道,“就算是再拖几天有什么意思,说不定这样早一点解脱还好,你闻这屋骚的,她拉不出尿来,全积在身上……”抗美恨道,“你别说了!”小毛这才噤声,又过了一会儿,才把孙雁的遗物交给抗美。

  这是一个旧的牛皮纸的大信封,封着口,抗美打开,有一本破烂不堪的旧书,封面和书页都极端泛黄,卷着边,上面依稀可见《简爱》两个字。再有就是一张孙雁四寸大小的戎装照片,显然照像时她已得病,脸部略显浮肿,头发比较稀少,两眼却平静地凝视前方,她没有一丝笑意,嘴唇轻轻抿着。

  其它什么也没有,没有信,也没有字条。

  “九一三事件”以后,杨三虎是受到了审查,但并没有查出什么问题。表忠信的事上面也没有提,不知是莉莉的父亲根本没有送上去,还是没有在林家大院搜出来,或是暂且不深究此事,总之一切不得而知。

  杨三虎很快就恢复了工作,志东又可以参加飞行训练了,但在他停飞期间,飞行团新提了一名年轻的副团长,所以他还是颇觉懊丧,要是他父亲真有什么问题,那也认了,没问题反而觉得冤枉;志南在坦克营表现不好,主要是抽烟、酗酒、睡懒觉,这样的指导员怎么带兵,程秘书和邹星华都提议把他调回来,杨三虎不同意,他这个样子更需要在部队锻炼。

  外语学院的北萍,分配在英语系,她班上有个男同学叫佟靖野,家是中南局的,这个人的长像和打扮都颇斯文,颇不合时代潮流,当时的时髦打扮是穿军装,懒汉鞋,但佟靖野从不穿军装,只穿一件藏蓝色的中山服,一双黑皮鞋,像五四时期的进步青年。他长得白白净净的,但也剑眉星目,说起话来彬彬有礼,如果讲英文就很有绅士派头。北萍班里的女生,也不乏洋派的和娇小的,跟佟靖野很般配,可他偏偏喜欢北萍,说白了还就是喜欢北萍的愣劲儿,一点不做作。

  对于靖野的暗恋,北萍自是浑然不觉。她因为学院离得远,不能经常回家。和汪俊生的见面明显少了,就只好改为隔三差五的给他写信,可俊生很少给她回信,这是由于俊生五岁开始习艺,十二岁成了特招兵,虽然也学习文化知识,但总是用更多的时间练杂技基本功,所以俊生的字写得像鸡爪子,词汇量也非常少,看得出他费了牛劲,却只能写大半张信纸,还都是大白话,北萍收到这样的信,难免有些失望。

  不过她也不怨俊生,反正书读得多会说漂亮话也不时兴,人是环境中的人,不时兴的东西就不容易引起人的重视。

  有一次做课外作业,靖野来找北萍,“这是我译的一首雪莱的诗,你看出入大不大?”北萍拿到原文和泽文,静下心来看,靖野就走了。

  这是雪莱的一首短诗,题目叫《给……》:

  “温柔的少女,我怕你的吻,

  你却无须害怕我的;

  我的心已负载得够阴沉,

  不致再给你以忧郁。

  我怕你的风度、举止、声音,

  你却无须害怕我的;

  这颗心以真诚对你的心,

  它只纯洁地膜拜你。”

  北萍读着雪莱的诗,觉得特别富有感染力,过去她在工厂,看不起文化,什么湿呀干呀酸不溜叽就是不革命,可是文化为什么这么容易打动人?尤其这个叫雪莱的诗人,他为什么能捕捉到人的心灵中那些最细微的东西……北萍被诗句吸引了,她没想到,作为大学二年级的工农兵学员,教材充斥着大量政治内容,学校又搞开门办学、学工、学农,正经八辈学专业的课时经常受到冲击,佟靖野怎么可能有这么高的水平,把雪莱的诗译得这么耐读。

  她不知道,学校的图书馆仍贴着封条没有启用,有同学从窗户里爬进去偷书看,佟靖野当然不会去爬窗户,这是跟别的男同学借的《世界爱情诗选(中英对照)》,他在里面抄了雪莱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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