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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一狗说,他知道三虎忙,本不想打搅他,但秋芬老是提他的那一段,让他臊得慌。杨三虎知道他哥的“那一段”有点不光彩,本来他们俩一块跑出来当兵,一狗比他进步快,入了党,当了排长,可他负了点小伤出院后没归队,跑回家去了。怕乡苏维埃发现,还在老梢林子里藏了几个月。秋芬说:“你怎么就挺不住,现在叫三虎子一个人风光?反正志高得当兵,不能像你一样,活得这么窝囊!”

  秋芬最不满意的是三虎给巧娥一架缝纫机,村里人也势利,想着要用机器,平时都跟巧娥好,秋芬心里不痛快,有时巧娥做了好吃的,请他们一家三口过去,秋芬怎么请也请不动。

  她想来想去,志高当兵学了技术,比如开汽车什么的,才算不吃亏。

  巧娥跟二羊生了个儿子也是弱智,取名老命,想他活得容易些。秋芬觉得她能比过巧娥的,就是儿子。

  巧娥也给三虎来了封信,信是自己写的。巧娥信上说,秋芬对她和二羊好像有阶级仇恨似的,有事没事就刺她几句,队里叫大伙凑钱买驴,分摊到家里的钱,秋芬让巧娥拿大头,说三虎给你们二羊寄钱,又没给我们一狗寄。她还背着巧娥跟二羊借钱,知道二羊记不住,不会让她还。巧娥说,三虎寄回的钱,都拿去给老命看病去了,哪是我杨巧娥吃了花了?所以要写信跟三虎说一声。再就是家里的油麦下来了,寄两斤给你尝尝鲜。

  杨三虎叫程秘书把包裹取回来,嘀咕道:“豆腐盘成个肉价钱。”他叫潘姨把油麦做成猫耳朵,连汤带水吃得很香,志西、北萍、邹星华皱着眉头尝了两口,就都不吃了。程秘书吃了一碗说有嚼头,还吃出了麦香,北萍听了,下意识地撤了撇嘴。

  杨三虎叫程天牧把志高的事安排一下。

  第三章

  ×年×月×日 晴

  南方种地是追肥,北方多为施底肥。春天,将起出来的牛羊粪拌上土,打匀,用手一把一把抓到地里,老乡叫它“拿粪”。

  种麦子是用人粪,加上草木灰拌上麦种,一兜一兜的播到地里,我背个粪箕子,重得不得了,走路都歪歪扭扭的,这可是从男劳力手里抢来的活儿。

  饭送上来的时候,我满手都是稀屎,还吊着一条大蛔虫,山里哪有水洗手啊?我看看大叔们,用土在手上搓掉屎,就拿起了窝头,我就学着他们的样子,心里想,这就是改造啊。

  ×年×月×日 晴

  今晚去公窑开会,干了一天活,我眼皮子直打架,驴驹子大吼一声开会啦!吓得一炕的后生全坐了起来。先念了一会儿材料,然后开始揪村里的坏人,有老乡说,“温生高不是个好东西!”话还没说完,又有老乡说,“杨世春这个狗日的……”没说两句话就吵起来了,有人出来调停,但也有人挥舞着拳头,二驴却在炕上睡着了,酣声大作。

  我发现了这样三个特点:一、全村没有一家有钟表的,收音机就更别提了,所以开会是“吃过饭开”,出工是队长醒了敲钟。松霖带来的小闹钟停了没处对表,就压箱底儿去了。二、等人的功夫比开会的时间长。三、女子,婆姨不开会,只有我们女知青参加会。

  ×年×月×日 晴

  我们做了一下社情调查:村里虽然地不少,但土质瘠薄,连年广种薄收,社员大部分的口粮不够吃,整个夏天,出去要饭的有三家,向亲戚借粮的无数。

  劳动休息时,社员们就去掏苦菜,苦菜是一种白茎、绿叶的野生植物,我咬了一口,苦得恨不得从舌头上褪下一层皮来。大娘说要用水煮开了再用清水泡。塬上有几棵老榆钱树,锄麦间歇,年轻人一窝蜂地爬到树上,转眼把树皮剥了个精光,据说是压成粉可以捍杂面。可怜的老榆树啊,光干秃枝的立在山洼里,怎么经得住风吹日晒呢?本来可以活二十年,这下子得少去十年。

  我和社员们一起,拿着钢镢卖力地掏苦菜,奇怪的是没有社员觉得这有什么苦的,也没有人因挨饿而凄楚,仿佛一切都很正常。大家一块分苦菜、树皮,我们户人多,也分到半篮,大伙哼着山歌,一溜小跑回了村。

  我算尝到“糠菜半年粮”的滋味了。

  ×年×月×日 多云

  今天轮到我做饭——就是包一切家务事。

  和大伙一块起了身,我赶紧跑到牲口窑,只剩二头蹶腿的公驴,只有自认晦气,那也得磨面啊。

  在大娘的帮助下,我给驴蒙好了眼罩,挂好笼头架上套,扬起鞭子“得儿起——”,磨轰隆轰隆响起来了,雪白的面粉从石缝儿中流了下来。我坐在窑门口洗衣服,狡猾的大叫驴听不到我的脚步声,便站下了,我只好跟着驴走圈圈,头都转晕了。

  做饭就更麻烦,火熄了就得吹,着着就得一个劲地添柴,还得捏窝头,尖尖圆圆的码在窝里,急得我手忙脚乱,幸亏吉小路过,进来帮忙,告诉我捏窝头时要放硬柴,抗烧,全捏完了盖好盖子烧猛火,气很大了就撤火,歇一程再揭盖。

  吉小提醒我,还不切咸菜?我从缸里捞起几块成萝卜,切成这个样子:细的像粉丝,粗的像手指。真笨!

  打发完午饭,端着衣服跪在河边的石板上用棒子打,真跟电影里的村姑一样。晾好了衣服上自留地,西红柿、黄瓜、茄子摘了一筐,嘿淯嘿淯背回来,开始擀面条,要做晚饭了。

  干家务活儿真不如下地,可农民的生活就是这样,这有什么意义呢?我陷入了茫然。

  ×年×月×日 大雨

  今天全体社员在苗山种糜子,突然来了场暴雨,谁也没来得及躲进小窑,莫名其妙的接受了老天爷的洗礼。队长就叫收工了,我背着谷种,拉着老镢头,黄泥山路让雨一浇,又硬又滑,越是小心,脚越打颤,没等我反应过来,已经卷着麻袋掉到沟底去了,我都搞不清是怎么摔的,大伙七手八脚地把我扶回窑洞。

  松霖烧了热水,我们几个女知青洗将起来,然后掏箱子、开包袱找换洗衣服,弄干净了出来倒水,见到杏春和三儿站在门边,穿着精湿的衣服笑嘻嘻地说着什么,我说:“咋不回窑换衣服?”三儿笑着说:“没得换,我们就一身。”我忙叫她们进窑,“那就穿我们的……”杏春说:“我们受苦人天天这样,惯了。”说完拉着三儿跑掉了。

  知青们都沉默了,我的心再一次受到了刺激。这就是差距呀,劳动、吃、住,我们都跟社员一样,但是衣服,哪个人没有几套,脏了换,破了补。可是社员,没听说谁有两套衣服的,杏春十八了,整个夏天就穿一件无袖粗布紧身小褂,什么衬衣、背心,她大概连想都没想过;三儿的蓝布褂,背后已破成月芽形,直到穿不了了,她们才误一天工,进山掏叶子根,卖几块钱扯布。

  村里的底子太薄了,十分才合两毛钱,一年也分不到红利,糊住了嘴,哪有钱置办其它?连棉被都是两人一条,一来客,就到我们知青点借被子,还回来有虱子,有跳蚤,我们毫无怨言,既是改造,那就要彻底,就要克服自我。我们商量了一下,要缩短和社员的差距:白天穿一件衣服,晚上虱子咬得厉害,就跟老乡一样,光着身子睡觉。旧棉祆不罩罩衣,腰间系一根绳,头上裹一条白毛巾,不说话,就是陕北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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