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欣 > 一意孤行 | 上页 下页


  所以在很短的时间里,女孩就学会了各种农活,像担粪、打坝、砍柴、耕地……。耕地严格地说是夜耕,天还黑的像锅底,抗美就看见了耕地组年轻人的身影,除了女孩和松霖,还有村里的二驴、三儿、兰强子,他们赶着红剑和黑子(牛名),扛着犁头,一行人上了塬,这时也就凌晨两点多钟吧。耕地不仅是男人,而且还是强劳力的活儿。女孩和松霖是赖进去的。

  幸亏月亮滑出云层,像刚刚洗净的盘子,塬上仿佛点了天灯。女孩套好红剑,从塬畔犁起,不时地甩一声响鞭,松霖笑她,跟真有那么回事似的。二驴说,女的学不会耕地,女孩和松霖非叫两个小后生点籽,俩女孩驾着大牛耕地,铧头翻开泥土,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天边渐渐淡白,早霞出来的时候,带着羞涩的红晕,这红晕一圈一圈地抹开,捧出了太阳的脸。晨雾从庄里升起,统统聚在山沟沟,像丝丝絮絮的棉纱,缠绕着丘壑。云团在脚下翻滚,女孩手执牛鞭,如同腾云驾雾一般,她遥望东方,霞光万丈里升起了天安门城楼,这时她的内心,有一种朴素的感情在升华,那就是一个满怀理想豪情的青年,正在自觉地成为平凡的劳动者。

  当然,农村的生活不会有太多的浪漫,重要的是你觉得吃苦很值,是一种必须,这就是那个时代青年的共性。

  贫穷苍凉的农村,更现实的是艰苦。而在抗美看来,开荒是最苦的活儿之一。陕北就是这样,年年开荒,地种几年瘦了就再换一块,反正荒地有的是,力气又不值钱。一开春,队长决定把向阳的—块洼地开出来。

  陕北的春天,大风卷着黄土席卷而来,仿佛从巨大的脱粒机的风箱里狂奔出去,打着呼哨。女知青们跟社员一样,头裹花毛巾,腰里再勒一根绳,排成一字,呼哧呼哧抡着老镢头,非常原始地掏着土。掏荒要使很大的劲儿,要不盘根错节的硬土根本就纹丝不动。然而时节正是青黄不接,早上的两个窝头,抡两镢头就消化的无影无踪。

  饿,是最难忍的,但除了忍,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村里的大叔大爷劝着,好娃咧,熬不过就歇个一两天,你们不比我们受苦人,莫把身子骨作坏了。

  女知青们从这话里看到了与贫下中农的差距,她们一天也不误工,咬牙顶着。

  开完洼地开沟地,后沟的荒地是陡直的坡地,离沟底足有几丈深。大伙还是闷头抡镢头,抢着抢着,女孩只觉得脚底打晃,眼前金星乱窜,光环一圈一圈的缩小,中间没有升出天安门,倒升出一颗大火球,她直挺挺地向前栽下去……

  抗美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从手术室回到了病房。其实她昏睡了很长时间,从全麻中苏醒是很难受的。

  最先看到一个白晃晃的输液瓶,瓶中是透明的药水,流进一条橡皮管,开始一滴一滴地走。妈妈俯下身子对她说:“手术做得非常成功。”她脸上的笑容证明这是真话,因为抗美断腿以来,妈妈从来没有笑过。

  麻醉失效之后的痛,并没有因为手术成功而减弱,而且痛是没有免疫力的,每一次都带给你全新的感受。抗美要忍受钻心的疼痛,还要忍受全麻带给她的挥之不去的昏沉,每天输几大瓶药水,胳膊都僵直了。

  抗美只能横下一条心来忍耐,她想起延安医院的种种苦难和恶劣的环境,心理就会好受很多,眼下的困难也暂时显得微不足道。

  有一天她从昏睡中醒来,听见母亲在跟一个人说话,这个人的声音浑厚、响亮,比母亲这个曾经当过歌唱演员的人底气要足得多。见她醒来,母亲忙说,这就是邹阿姨。母亲诚惶诚恐的样子,使迟钝的抗美迅速地反应过来,这是杨三虎司令员的爱人邹星华阿姨。因为邹阿姨是个利练、能干的人,所以母亲对她佩服至致,常常要提起她来。抗美急忙叫了一声邹阿姨,又想支起身子,亲自感谢自己的救星。邹阿姨急忙过来按住了她,叫她好好休息,又带来了一大堆营养品和水果。

  邹阿姨穿着一身藏蓝色的制服,头发盘在脑后,由于养尊处优,她的气色很好。孟梅跟她比起来,简直像个老太太。当她走近抗美的时候,抗美闻到一股令她难忘的幽香,那么地淡雅、诱人。这是她作为一个女孩子,第一次接触革命之外的东西,她当红卫兵破四旧、抄家时,着眼点也放在文物、旧书、钱财和变天账上,似乎没人留神过女人专用的小东西,而她妈妈,她身边的红卫兵战友,她热爱的陕北老乡,有谁会与这种东西有关系呢?

  可是,香水的味道竟是这么好闻,让她有些眩晕了,让她觉得邹阿姨,一个五十多岁的穿制服的女人是那么美丽和充满魅力。

  邹阿姨走后,母亲一直兴奋着,对抗美说道,“你要知道,邹阿姨是很忙的,她是南岛宾馆的负责人,真的是日理万机,谁想见她一面难着呢。你知道她要去探望谁吗?到北京,提着螃蟹到林副主席家,看林彪和叶群她都是长驱直入啊!可是她听说你手术做了,还专门赶来看你,咱们又没有什么能答谢人家的……”

  抗美不喜欢妈妈受宠若惊的样子,尽管她内心里也十分感激杨叔叔和邹阿姨。她皱着眉头埋怨母亲道, “你怎么知道我这辈子就报答不了他们? ”孟梅笑道,“你这叫年轻气盛,你爸都没能报答过首长,何况是你?我们有的,人家都有,我们没有的,人家也有,什么时候轮到你报答呢?”抗美淡淡回道,“我想我会有机会的。”她说这话,无非是要母样平静下来,不要那么精神巴结嘛。

  由于抗美的病期较长,加上两条病腿的静脉不能用,就剩下两只胳膊可以穿刺输液,业已是被扎得针眼密密麻麻,更要命的是她的血管已很脆弱,稍一碰就破,针管见了红可针头并不在血管里,或者刚输几分钟,血管壁破裂,液体开始往外渗。所以给她输液,外科护士都怵。

  可是不输液是不行的,手术大量失血,身体需要营养;伤口害怕感染,静脉给消炎药效果比较好。每天四大瓶液体在床头柜上排着队,等待着进入抗美的肌体。

  一天上午,连着两个护士扎不到血管,护士长来扎,也把血管扎漏了。抗美越是一声不吭,护士的手就越抖的厉害,从不自信到不忍心。

  护士长小声地对一个护士说,去叫孙雁来。

  孙雁是一个面色苍白又有点浮肿的女孩,头发稀少,穿一件宽宽大大的病号服。后来抗美才知道她是本院小儿科的护士,因为得慢性病,只好长期住院。

  孙雁也住在外科,她在隔壁的女病房,她的脸上缺乏表情,只是默默地拉着抗美的手臂看了老半天。后来她对护士长说,只有打手背上的血管了。

  手背上的血管非常细小,孙雁用止血钳夹住儿科用的头皮静脉针头,轻轻一挑,一股鲜血快速地回流到输液管里,通了,在场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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