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欣 > 梧桐梧桐 | 上页 下页


  我第一次感到好些事根本没有真假,没有对错,没有准则,来自人们的观念和眼光就是唯一的尺度。那是一种突如其来,瞬息万变,从天而降且又无边无际的“群众制裁”,压力远比协理员驴长的脸要可怕成百上千倍。给人一种灭顶之灾的感觉,我开始怀疑自己,或许真的是我灵魂深处有什么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不健康的意识,否则为什么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视我为洪水猛兽?!

  那些天我神志恍惚,不知道应该是委屈得愁眉苦脸还是故作若无其事更能显示我的坦然和清白,或者干脆是为了求得同情和理解。

  好几个晚上,我一个人默默地站在梧桐她们房间门口。四周很静,也只有这种时候我能隐隐地感到心灵受到了一丝轻柔的抚慰。我找来浆糊,把随着穿堂风飘起的哗哗作响的封条重新粘牢,耳边响起李灵霞贴封条时的笑语:“邝燕喃,勤过来看着点呵,别让人撬了锁,咱屋里还有三箱子嫁妆呢!”把她们一直送到大门口,看着她们背着红十字箱跳上军车,我把采好的一束黄色的小野花踮起脚塞给她们。她们举着,抢着,闻着……直到汽车开动了,她们才一块手卷喇叭筒大喊:“邝燕喃,等着我吧,我一定回来-’……”走了,她们走的坚定、轻松,假如她们没走,或者我不会这么需要她们。

  清晨,天边漫过来一色深一色的鱼肚白,我端着治疗盘去给病人抽血,查血一般都是用空腹血浆,所以抽血是夜班护士的事。

  前面几个都很顺利,到了刘小岸那儿,我知道他是查血沉,检查体内有没有风湿。我动作麻利地给他胳膊上扎紧止血带、找血管、进针、抽血,当我熟练地拿起装血的试管,活祖宗呵,里面的抗凝剂枸檬酸钠居然一滴也没有了!夜里我还三查七对过,一切正常,怎么一大早象变戏法儿似的……我对着窗户举起试管,才发现一道细微的裂缝,枸檬酸钠是一滴一滴渗出去的,试管架子底部湿了一小片。

  我二话没说,疾步转身拿着那一针管血飞也似地冲回治疗室,颤抖着两手竭力镇静地取出新试管,重新滴进04毫升的枸檬酸钠药剂,刘小岸的血液早已经凝固在注射器里,推都推不出来了。凝血,百分之百的差错,不管是什么原因。

  我周身无力地坐在治疗床上,发了好一会儿呆,才侧头冷冷地看着针管里那一动不动的血块,行了,我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政治上没有是非界线,尽给领导捅娄子;工作上把两个极端抛至脑后,心浮气躁出差错,在科里也就能算个后进同志了。

  ……上一班到底是谁?准备抽血用品时为什么不仔细检查一下试管?是不是有人故意雪上加霜?……我这是干什么?!难道不怪我自己上班常常走神吗?不怪我心象长草一样惶惶然吗?怨得着谁?不是好没意思。

  再一次出现在刘小岸面前,他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你怎么脸色发白,是不是不舒服了?”我低声把情况简单跟他说了一遍,尽量使自己的表情和口气都接近平静。最后说:“对不起,只好再扎一针。”

  “没事。”他卷起衣袖,握拳,不再作声。

  直到我离开病房,他才追到走廊喊了一声:“邝护士。”我停下来转身看着他,他跑到我踉前,想了想才说,“别难过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我当时深深地松了一口气,万分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不幸中的万幸碰上刘小岸,换一个病人这事别想瞒天过海。我不能出差错,尤其在这种时候。

  大伙都来上班时,朱护士长一边戴白工作帽一边问我,夜里没什么事吧,话音未落,我已经说了两个没有,然后就赶紧离开她了。

  回到宿舍,眼皮子沉得睁不开可就是睡不着觉。我心里存不住事,放点事就瞎翻腾,前想后想,思绪连成一大块,压得我喘不上气来,我想不管我现在境遇多灰,多倒霉,心里总还是踏实的,因为我没做什么跟自己感情上过不去的事……反正最了解自己的,终究还是自己。我现在这样做了,日子会好过一些,但是,我还敢直视自己的心灵吗?还敢对自己说别怕,别回头,别后悔吗?我失去的将是我最珍惜的最宝贵的磊落的感觉。我干吗要这样?!就是比这还大的事,我也担得起,我希望真实地活着,本色,哪怕这颜色不是最好,我也认了。

  还有什么可说的,我跳下床,穿好衣服到科里去找护士长。后面所发生的一切都顺理成章,最后一道程序是被协理员在科务会上点名批评。

  我们宿舍的气氛在不知不觉之中改观,再不是死水一潭,到处莺歌燕舞,更有朗朗笑声。刘月琴看见别人不幸而产生出来的那种极大的满足感,象井喷一样,想掩饰都掩饰不住。王京健表现出来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来回来去地唱“心上的人呵,快给我力量。”她现在的运气是山也挡不住,在外科帮助工作,跟吴奶奶的关系搞得如火如荼,吴奶奶象走马灯似的到我们科协理员这儿来夸她,好象我们科向他们输送了宝贵人材似的,这促使协理员加快了为党培养新鲜血液的步伐,梧桐她们出生人死地执行任务,不知能不能入成党,看得出来,她倒快“火线入党”了!爱情在这种时候起到了添油加码的作用,她容光焕发,下了夜班连枕头都不沾,就跑到附近农村的老乡家,用粮票给顾医生换鸡蛋。顾医生是我瞎猜的,她没说,她从不提这事,但行为上紧锣密鼓。

  我在宿舍里一句话也不讲,没心情做出一副愉快的样子来跟她们抗争,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有一天我下夜班,本来就昏昏沉沉的没睡实,浑身不舒服,心里面就特烦。正碰上她们俩回来又嘀嘀咕咕地小声说话,笑,笑憋了气又咳嗽。这种噪音一点都不比大声喧哗效果差。再说,你们进步你们兴奋你们高兴我知道,何必当着我的面来这套,这不是在演戏给我看吗?!还嫌我阴沟里翻船翻得不够是吗?我猛然喝道:“你们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那一头的动静刹的短平快,齐刷刷地没了声息。我突然就冒出来一种强烈地想跟人大吵一架的欲望,这念头让我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几乎是在冲她们咆哮:“你们下夜班我都是怎么对待你们的!!”哗啦一声巨响,我把就近的搪瓷饭盆胡拉到地板上。

  她们中间只要任何一个人说:“邝燕喃,有事可以好好说嘛,你火什么?!”或者“你心里窝囊我们知道,可我们也不是出气筒!”这一架就肯定吵起来了,我不管,反正什么难听我说什么!破罐子破摔。你们不是看见我丑恶灵魂大暴露了吗?好,这回再让你们开一次眼。

  还是静场,她们象是约好了那样一律默不作声,而后似乎相互对视了一眼就前后脚地悄悄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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