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欣 > 谁可相倚 | 上页 下页


  按照海青的性格,莉莉知道她一定会把她去坦克营看志南的事告诉海涛的,但似乎海涛对她的态度并没有大的变化,他还是约她出去玩。为了她能比较放松,海青还是每回挤在中间当电灯泡或调味品。所不同的是,海涛也开始给莉莉写信了。他的信写得很好,字也相当漂亮,所谈之事幽默可笑,还不乏人生的哲理,并且没有半点的挑逗和献殷勤。要是以信件定终身,莉莉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海涛,志南对于所有的事都是一种简单的表达,但是莉莉喜欢志南身上的那股劲儿,什么劲儿她说不出来,有几分倜傥,又有几分不在乎,但又不是那种完全没有责任感的人,也懂一点惜香怜玉。

  总之莉莉说不清楚,她每晚看志南的照片,她断定自己是铁心爱他的;可是一读海涛的信,她又有点芳心萌动,信,她会读许多遍,但见到海涛时,她真是接受不了他的敦实、宽厚和彬彬有礼。1971年9月13日,蒙古人民共和国温都尔汗的上空,出现了一个因爆炸而产生的火团,随着这声巨响,机上的八男一女全部死亡。这就是举世震惊的“九一三事件”。

  全国的老百姓都表现出极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杨家,邹星华显出从未有过的惊惶失措,尽管杨三虎也觉得斗争错综复杂,十分残酷,他的脑子几乎不够用。但他毕竟真的不知道“五七一工程”——林彪武装起义的计划,也没有参加暗杀毛主席的一系列活动。这次事件的重灾区是空军,谈到牵连,他也是有限的。邹星华的慌乱也不是没有道理,尚莉莉的父亲因为直接参与了林彪密谋政变的整个计划,已被逮捕。而她曾托尚莉莉的父亲给林彪送过表忠信,落款是杨三虎。此事她没有告诉杨三虎,她也是好心,觉得杨三虎上头太没人了,这对他的仕途不利。这回真是帮了倒忙。

  听了她的话,杨三虎只觉得如果手边有枪,非崩了她不可,只觉得一口气憋在胸部,半天没说出话来。只觉得自己有口也说不清。当时林彪说对广州格外有感情,他并没想到是要另立中央,邹星华跟上面走得近他不可能不知道,甚至觉得她很有外交天才,写进党章的接班人,难道还怕离他更近吗?!林家用人是挑剔的,对大老粗普遍没有什么兴趣,有些巴结还巴结不上呢。至少政治部顾主任就要比他杨三虎得宠。

  中央军委很快就下来了工作组,在首批隔离审查的人员名单中,顾主任排在前几名。

  志南的部队接到通知,将坦克开进空军某部机场的跑道上,还没等他闹清怎么回事,军区的车已经到了,连夜接他回家。一路上他问秘书出什么事了?秘书说,等到了家,首长会跟你说。一时间军内上下风声鹤唳。

  志南回到家中已是半夜,见父亲的神色非常严峻,知道出了大事。杨三虎用最简洁的语言把“九一三事件”告诉儿子,志南大为吃惊,“虽然部队还没来得及传达,但我们的坦克已经开到机场上去了,可能是防止兵变……”杨三虎打断他的话道,“你不要再跟尚莉莉联络了,她找你也要避开,你们的关系必须立刻中断,她父亲已经被逮捕了。”志南茫然道,“不可能搞株连九族吧?”杨三虎喝斥他道,“你幼稚!”

  志南不可能脑筋急转弯,便求助地看着母亲,想不到邹星华的神情比父亲还急切,“志南,你爸顶到天是个外线人物,海涛的爸爸是内线,莉莉的爸爸是死党……”志南惊道,“爸爸也给牵进去了?”

  邹星华急道,“那你就别问了,你爸爸这个位置,怎么可能把干系脱得一干二净,现在是尽可能减少各种复杂因素,确保你爸爸过关。”

  志南也明白这个道理,但在感情上他无论如何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母亲撮合了他和莉莉,现在又要拆散他们,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政治。

  “慢慢断行不行?这么大的事件,莉莉受不了……”志南哀求父亲,杨三虎叹道,“不行,上面也在审查我,只不过没有停职隔离罢了,你哥哥志东已经停飞了。”不等志南说话,邹星华抓住他的一只胳膊,“你再也不要理莉莉了,别人问起你们的关系你要矢口否认……”志南突然火了,甩开手臂冲母亲喊道,“邹星华,我这是为了爸爸,以后我的事你再也不要管了!”杨三虎不解道,“志南,你怎么这么跟你妈妈说话?!”志南一言不发,回了自己房间,砰地一声关上门。

  军医大学,莉莉她们那一届的军医班,可谓高干子女成堆,这次受牵连的人就不少了。军委工作组特地把林彪反党集团内线和死党的孩子,专门办了一个学习班,叫他们相信群众相信党,尽快和家里划清界线,走自己的革命道路。话虽是这么说,但当莉莉在中央文件传达时,听见父亲的所作所为,顿时全身冰凉,几乎晕倒,幸亏海青在旁边扶住了她。海青的神情,是冷峻多于惧怕,这大概是受她父亲的影响。她父亲总是见怪不怪,沉着冷静,看内参影片还带着海青去,海青说,听说这个片子是黄色的,她父亲就说,不知道黄色怎么知道什么是红色。父亲还临过林彪的手迹:笑一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头。海青把它贴在集体宿舍的墙上,直到传达“九一三事件”时,她才把它揭下来烧了。

  对于父亲发生的事,莉莉倒是毫无思想准备。她以前在家,就像白雪公主那样,纤尘不染地过着优越的生活,当兵到了南方,又有那么多父亲的老同事、老部下关照她,没有人是不捧着她的,所以她觉得生活永远阳光灿烂,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会从云层一下子跌到谷底。

  学习班结束以后,莉莉就疯了似的往坦克营挂电话,她特别特别希望听到志南的声音,但每次文书都对她说,志南不在,不,杨指导员不在,开会去了。绝望之中的莉莉又把电话打到志南家,刚说了一声邹阿姨,我是莉莉,电话就莫名其妙地断了,再拨,就是忙音。

  一天晚上,杨三虎的秘书到学院来找莉莉,单独跟她谈话时,曲折地表达了她必须离开志南的意思。不过他也安慰了莉莉,希望她理解、配合,这样她毕业以后,还可以留在本军区的医院里当医生。

  莉莉的神情木然,秘书解释说,你别埋怨他们不接电话,现在是审查期间,谁知道电话有没有人窃听?莉莉看了秘书一眼,伤心地哭了。

  这天夜里,连续几晚失眠的莉莉发起了高烧,昏昏沉沉之中,她喊着志南的名字,可惜志南已经在她的生活中消失了。只有海青守在她的身边,一脸阴沉的打饭、送水。军医班的同学,本来大伙在一块处得好好的,现在彼此之间有了界线,政治生命第一的年代,谁也不敢不存一份戒备,参加过学习班的人成了难姐难妹,剩下清白的或躲过这场劫难的人,对她们有同情、有好奇、有害怕,也有一点点幸灾乐祸,毕竟她们一路走的太顺了,现在从云端到谷底,不是公平得很吗?

  海青对莉莉道,“我跟你说过他这个人靠不住,你不信,现在怎么样?”莉莉不说话,只是流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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