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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秋节到了。

  这天,包工头来崇德照例得出门送礼拜码头。他打开一个精美的月饼盒,把里面的月饼全都拿了出来,看着空的月饼盒略微愣了一下,然后像下了决心似的把放在旁边的几摞钱装进了盒子,仔细地封好盒子,又上下左右检查了一遍才放心。就在提着月饼盒准备出门的时候,他犹豫了片刻,转身进了厨房,看着正在做团圆饭的老伴范沪芳,想了想,说:“我那几个娃,随便哪个来,给我招呼着,留住。”范沪芳正忙着手上的活,眼皮都没抬:“每年中秋节你都是这句话,鬼都没见一个。”范沪芳是老艺人出生,小时侯跟着班子从上海到汉口来唱越剧。在汉口越剧成不了气候,但偏偏来崇德爱听那温软的调子,爱看范沪芳唱戏的样子,又加上他壮年丧妻,没有理由不被范沪芳迷到对几个孩子不管不顾的程度。范沪芳脾气和心地都不错,可她就是对来崇德的四个儿女喜欢不起来,也坚持不准他把他们接到一起来。等到现在她不是那么在乎的时候,甚至有点盼望他们能来家里坐坐的时候,来家的孩子却从不登门了。

  来崇德被说中了心病,酸酸的有点难过,却只是说:“说不定会有惊喜嘛。”

  范沪芳的语气里尽是嘲弄:“我看是你进了哪家的门,哪家就有惊喜差不多。”说着看了一眼来崇德手中的月饼盒。

  来崇德苦笑了一下,说:“没办法,现在是不送钱包不到工程,人家肯收就不错了,多少人提着猪头找不到庙门。”范沪芳叹了口气:“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们包工头多风光呢。快去快回吧,路上小心点。”

  中秋节对于来崇德来说,十几年来从来都不是一个轻松快乐的日子。他已经到了快退休的年龄了,但他退不下来,家里的花销要靠他,建筑队工人的生计也要靠他。包工头并不是那么容易做的,尤其是对来崇德这样的人来说,因为做包工头就得会送礼,甚至喜欢送礼,最好是有这方面的爱好和天才,可来崇德每一次这么做都觉得很艰难。因此,一到节日他就有点紧张,因为他不得不送礼去。但是真正让来崇德盼着过中秋又怕过中秋的却是别的原因。老伴范沪芳对于来崇德来说是无可挑剔的,但他们是半路夫妻。半路夫妻如果有子女的问题那感情再好也会有麻烦。当年来崇德离开了他自己的四个孩子,带着私奔的意味和范沪芳结的婚。他的子女个个都恨他,许多年来也没有和他来往过,但当年胆敢打上门来叫骂的,却只有大女儿来双扬一个。可后来她在吉庆街卖起油炸臭干子养活弟妹之后,也忙到连和他冲突的工夫也没有了。孩子大了,个个有自己的生活,渐渐地连恨自己父亲的心情都没有了。但来崇德一年年老去,就像所有年纪大起来的人一样,对范沪芳的爱情逐渐陌生起来,而对儿女亲情的渴望却渐渐强烈到他自己很难忍受的程度。但是日子还是只有这样过,生活经常是要靠偶然来改变的。

  来崇德刚走不久,范沪芳正在厨房里忙乎着,她的儿子范国强一家三口就来了。范国强是范沪芳的独生子,在文物局工作。范沪芳心疼这个儿子,但来崇德却不喜欢,尤其是到最近几年,他就像报复范沪芳一样,越发讨厌起范国强来。不过范国强本身也并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身上有很多小市民的毛病,斤斤计较,贪财,好占便宜,搬弄是非……范沪芳一见他们分外高兴,眉开眼笑地说:“还提那么多东西干什么?”范国强一边把手里拎的大包小包放下,一边说:“不是德叔生日嘛。”范国强的妻子看了看周围,没见到来崇德,于是问:“德叔呢?”

  范沪芳说:“拜码头去了。”

  范国强点点头说:“那是大事,这年头,不逢年过节,钱还送不出去呢。”

  范沪芳不快地:“照你这么说,那受贿还有理啦?”

  范国强看母亲还是旧脑筋,与他的妻子对视了一下,笑着说:“妈,这工程队可不是戏班子,唱得好就有饭吃。光是技术过硬,没关系,就没人把工程发包给你,照样吃白板。”

  范沪芳不以为然,正要说什么,闻到一点异味,叫了起来:“哎呀我锅里还烧着鱼呢!”匆匆进了厨房。范国强的妻子看着范沪芳的背影小声对丈夫说:“趁着德叔不在,你先跟妈吹吹风。”范国强点头说:“我知道。”说完也跟了进去。

  来崇德盼着能带来惊喜的那“几个娃”这个中秋是肯定不会来的了。来双元是来崇德的大儿子,现在省局车队里开车。说起单位来,挺能吓人,可实际上他不过是个车夫而已,尤其是双元这种人,性格内向又怯懦,保守又消极,开了许多年的车也没有什么事业上的转机,这一辈子差不多就这样了。他老婆小金却是另一种性格,泼辣外向,爱攀比好虚荣,心比天高,但能力有限。小金常自知绝望地盼着双元有点出息,她也好过两天风光的日子,可是总是意料之内地失望。儿子来金多尔虽然只有十岁,但是聪明过人又勤奋好学,只可惜了生在这个家庭。小金和双元自顾不暇,又责任心极差,都懒得管孩子,有事就让他到他大姑来双扬那里去。

  此时,双扬正坐在一辆农夫车的驾驶室里一边吃瓜子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着《一只绣花鞋》。车上装满了成箱的啤酒、饮料和各中食品,停在郊区的路边上。双扬知道,中秋节是久久饭店生意很忙的日子,一大早她就出去买这些东西,然后急匆匆地往回赶,不想人忙车不忙,农夫车到半途就抛了锚。

  司机却没有双扬这样悠闲,他在满头大汗拦过路的车。一辆辆的车风一般地驶过,但是没有人理会他。司机很沮丧,向双扬走过去,打开车门说:“扬扬,还是得换轮胎……”

  双扬的眼睛没离开书:“那就换呗。”

  司机很为难:“没有千斤顶。”

  双扬还是连头也没有抬:“千斤顶呢?”

  “借给别人忘了要回来了。”

  双扬白了司机一眼:“不是你的东西对吧?这车是你的你绝对忘不了。”她很是不耐烦地打开驾驶室的门,伸出穿着拖鞋的脚,脚踝上金澄澄的脚链金光闪闪。她不情愿地下车和司机一起拦车,但是仍然没有车为他们停下来。

  司机无奈地说:“都赶着回家团圆呢……”

  双扬没好气地说:“赶着去崩溃吧!”说着掏出手机,一边拨号,一边说:“我还是打电话给我哥,叫他来接我们。”双扬的口头禅是“崩溃”,因为她觉得说起来特别解气,还有什么比一个人崩溃掉更可怕更没法收场的?

  司机眼睛一亮,忙不迭地说:“对,我怎么没想起大哥来呢,他就在车队工作,什么车开不来?”

  双扬没理会司机,对着手机大声说:“喂,是局机关车队吗?找来双元……什么?不在?那他上哪儿去了?喂,喂喂……”她听到电话里的忙音,无可奈何地关上手机。

  正在两人一筹莫展的时候,一辆奥迪车在他们身边停了下来。一个中年男人把头从车窗里伸出来,冲他们说:“需要帮忙吗?”两人几乎同时:“我们想借一下千斤顶……”

  男人很爽快地借给他们千斤顶,并且亲自下车来帮忙,累得满头是汗。双扬有些奇怪地看着这人,问:“……你到底是司机,还是自己开车的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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