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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你妈妈已经过世了,我们要求你父亲做一个梅毒螺旋体携带者的化验,被他一口拒绝了,从此再也没有在医院露面,孩子也不要了……

  “我只好把实情告诉鲍雪,劝她还是算了,一方面近期的治疗要花很多钱,第二将来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还不能下结论,再说领养一个孩子机会还是很多的。鲍雪当时也给吓住了,可是后来她回家想了三天,她跟我说这三天她只要一闭上眼睛就想起你的样子,就像魔鬼附体了一样,根本没有办法把你忘记,还给你起好了名字叫谢丹青。

  “……说句老实话,当时像你这样的情况,不要说领养,就是由于我们没有隔离病房,想把你转到传染病院,人家都不收。何况你是没有人交医疗费的,我们都不知道该把你怎么办,总不能一直在医院呆着。我们想告你爸爸遗弃罪,可他根本不回家,我们完全没办法找到他。鲍雪说,这孩子实在太可怜了,找到他爸爸,说不定也是往乡下一扔,后果她连想都不敢想……

  “鲍雪对我说,她最后看一眼孩子再做决定。我说,你别看了,你看了就走不了了。她想了半天才小声说,我不看也走不了……后来她拿来钱,陪你住在用主任办公室临时改成的隔离病房,你每天晚上都哭,她没有办法,只能一夜一夜地抱着你,很多人都说,鲍雪到医院来的时候还是美丽少妇,走时已满面风霜。你前前后后治疗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算把病情控制住。

  “谢怀朴一开始并不接受你,不让你上他的床……可人是有感情的动物,后来你们朝夕相处,他也渐渐爱上了你,他表达爱的方式是对你严加管教,所以你们家是典型的严父慈母模式。

  “丹青,现实生活中的许多东西总是比想象中的残酷,既然你爸爸要求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你,我尊重他的意见,也尊重你的选择。”

  也许血缘当中果然有神秘的元素,听了关于自己的应算是惊心动魄的故事,丹青竟然一点儿也不恨他的亲生父亲,那个叫阿昌的人。穷,不是罪过,人穷可能会做出许多荒唐的事来,可他毕竟是他生命的延续,亲情的包容力其实很难设想,有着无限的可能性。

  按照藏院长所说的地址,当然并不是确切的门牌号码,不过是某一个小的区域,丹青找到了那里,见到的是一片极其开阔的绿地,派出所的人说,住在这一带的人全部搬走了,而且全部是永迁户。所幸的是查到了阿昌搬去了余祥里。

  余祥里的纵深,便是几乎数不清的深不见底的小巷。走进去之后,突然感觉宁静了,偶尔飘进来的小贩的叫卖声,或者不知是从谁家里传来的电视节目的声音,都让人有隔世之感。丹青找到32巷,孤零零地站了好久,才见一位提着菜篮的大嫂,穿着拖鞋走过来,急忙上前问道:“大姐,请问阿昌是不是住在这里?”

  “哪个阿昌?是不是崩牙昌?”

  “崩牙昌?”

  “呶,那个门牙崩掉半颗的阿昌嘛。”

  “对不起,我也没见过……”

  大嫂的神情紧张起来:“你不是要……”她手掌在脖子前面一翻道,“告诉你,抓住了这样。”

  丹青不知她在讲什么,定定地望着她,大嫂随手指了一个方向:“那里,三楼。”说完,噼里啪啦地走了。

  家里没有人,丹青坐在楼梯口等待,有人上来下去都不理他,当他隐形。只有对面的那家有人回来,才对丹青说:找崩牙昌?他哪里会在家?他是越夜越不归。丹青问为什么?邻居说:他在夜总会看场子,你说他夜里怎么会回来?丹青道,可现在是白天啊。邻居说:他如果喝了酒,还不是就在那里睡了,反正都是一个人。

  丹青在余祥里找公用厕所。人家笑他说:什么公用厕所?你以为这是五星级街道?哪条小巷不公用?不够你尿?

  丹青在外面找到了厕所,又随便吃了点东西,已是华灯初上,夜总会门口的霓虹灯一闪一闪,叫做什么大豪城。门口的女咨客穿着红旗袍,化着浓妆,眼皮上不但是淡紫而且还有一些星星点点的发光的钻石样的东西。她们进去了一个人,说是把崩叔叫出来。等待在门外的丹青,突然有一点点紧张,因为夜总会里传出的重金属的音乐声,灯光也是扑朔迷离,鬼火一样乱闪,使丹青产生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所发生的一切均在梦里。

  崩牙昌是一个五短身材的男人,但他喜欢昂着头,便显得趾高气扬。他有一张猪肚子脸,眼神里透着自认为精明的那种精明,头发所剩无几,腰板挺得笔直。他的穿着很随便,外衣也没系扣子。

  “你是谁呀?”他斜着眼睛打量了一眼丹青,的确门牙是缺了半颗的。

  丹青平静道:“爸,我是钵仔。”

  “慢慢慢,你别吓我啊,哪个钵仔?!……哦,钵仔,想起来了,你怎么来了?怎么会找到这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跟了一个有钱佬吗?”

  “没什么事,就是想来看看你。”

  “乖了,算你有心。不过我也真是没什么好看的……是那个有钱佬告诉你我在哪儿吗?……走走走,我们去吃点东西。”

  “我刚刚吃过……”

  “吃过就再吃嘛,告诉你,有的吃的时候就使劲吃,谁知道下一顿在哪里?”

  “不如买点东西回家吃。”

  崩牙昌想了想道:“也好。”

  他们买了一些熟食和几瓶啤酒,回到家中。完全可以想象单身男人的生活状态,家里乱七八糟,在丹青眼中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或者电器,而且屋里的空气有一股很重的霉味。

  两个人静静地吃了一会儿。

  崩牙昌尽拣烧鹅很肥的地方吃,丹青道:“这些部位胆固醇很高的。”

  崩牙昌若无其事道:“我宁肯‘胆’死,也不愿意馋死……你过得怎么样?没受什么委屈吧?”

  “没有。他们人很好,是最称职的父母。”

  “那就好,以后不要瞒着他们出来,有钱佬不是那么容易碰到的,个个都想巴住,都算你好彩啦。”

  沉默。这样的表达方式完全不在丹青的语言系统之内,但是很奇怪,他不仅不反感,反而觉得很亲切。

  “我想看看我妈的照片。”

  “我哪有她的照片?好啦,等哪天我跟狮头婆要一张,她跟你妈原来是好姐妹。”

  “狮头婆是谁?”

  “街口哩,那个丽晶理发店哩,头发烫得跟狮子一样的老板娘……你当然不知道是谁。”

  “爸,你在夜总会看场子累不累?”

  “有什么累的,只是不能说没有一点危险,有些黑道上的人来找事,就得跟人家说好话,碰上醉鬼是最讨厌的,还有人高高兴兴地进来,在包房里又吵翻了,打起来你不要管啊?!我的脑袋都被人敲过一下,刮风下雨痛,不刮风下雨也痛。”

  “还是不做了吧。”

  “不做吃什么?我们这种人那还不是手停口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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