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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黑燕仔托了所有能托的人去打探消息,都说是必死无疑。孟、冯两家一筹莫展,度日如年。

  文革百思不得其解,他怎么会去干这种事呢?他不该是这样的人。宝姑道,他心里苦,,又喝了酒,血气方刚的男孩子,怎么把持得了自己?!文革恨道,再苦再难,也不能跟邬季鹏混在一起,把命也搭上了,值不值?!他为什么不替我想一想?!说到这里,文革放声痛哭,宝姑在一边也陪着落泪。

  最终有亲友来告诉黑燕仔,情况还好,判了,邬季鹏死刑,晓明无期徒刑。黑燕仔愣了好一会儿,才抱住来人手舞足蹈,欣喜若狂。

  文革从阿达叔叔那里得知这个情况,也稍稍放下心来,人活着就好,就有办法想。她又继续手中的文案——“举杯天地醉”,这又是一则酒的广告,想到斩蛇酒,也就想到晓明,文革不禁百感交集,伏在案上泣不成声。

  过了数日,有一天傍晚,文革下班离开广告公司,看见街上的报栏里,新张贴了法院打着红勾的布告,白纸黑字,赫然在目。

  情况恰恰相反,晓明变成主犯,死刑;邬季鹏胁从,无期。她当即眼前一黑,身体直挺挺地倒下去。

  晓明临刑的那一天下午,为了配合法制教育,加强“严打”力度,刑事犯统统押在大卡车上游街。

  卡车开得很慢,还要经过粤剧团的门口,晓明被反铐着双手,后面插一块长牌子,强奸杀人犯,名字上打个红叉。文革和黑燕仔都没有出去看,宝姑和阿达,跟着卡车慢跑,阿达什么也说不出,宝姑泪流满面地冲着晓明,你好好的啊,好好的去吧。

  据说有的死刑犯人,因为极度的恐慌之后,情绪反而进入真空地带,表现出来的是置生死于度外。晓明看着宝姑,并不激动,急切道,冯阿姨,冯阿姨,我们广东队踢进甲A没有?宝姑不懂他说什么,周围已有好几个人代她回答,踢进去了,踢进去了,是前六名,晓明也就放心了似的。

  大卡车顶着高音喇叭,在市区绕了几圈,绝尘而去。

  那一天晚上,文革对着镜子剪去秀发,她没有哭,眼神呆呆的,每剪下一绺,都会拿到眼前,仔细地看一看,身首分离的感觉,也不过这么简单,只一剪刀下去,丝质的发丝就枯萎了,毫无润泽,死去了。心想,晓明走的时候,不知道头发剃掉没有?应该留一把的,不然没有一点点他身上的东西,多少年以后,怎么知道他存在过呢?

  接下来的日子,每到半夜三更,便能听见黑燕仔替儿子招魂的哭声。

  阿达把儿子的照片,放成真人那么大,立在晓明的房间,冷不丁望去,是活生生的。

  文革从此改穿男装。

  所以她今天又是仔裤,尊领白衬衣,三节头皮鞋,新理的男式分头。

  阿达叔叔沉浸在琴声里,文革拿起一杯米酒,慢慢洒在地上。是的,后来也有人说,晓明死得冤枉,豪门夜总会的妈妈桑跟人说,那个哥哥仔,怎么会是强奸犯呢,生手生脚,根本不懂玩女人,小姐拉他的手,他还不好意思呢。邬季鹏才是真正的人渣,什么坏事干不出来?!只不过他有背景,找到替死鬼。

  即便是真相大白,又能怎么样呢?人死不能复生,何况为非作歹,也轮不着你一穷二白的孟晓明。谁叫你去巴结权贵,逢场作戏,死得再冤枉也是罪有应得。只是这些道理明明白白,还是可怜他,喜欢他,痛惜他。

  只因为深深地爱过他。

  文革离开了湖边,没有惊动阿达叔叔。她漫无目的地在公园里徜徉,心里有一种了无牵挂的空洞。她也曾试着去爱别人,总是难以彻底摆脱晓明投射在她心中的阴影,毕竟他们的爱情太短暂了,留下了无尽的遐想和空间,而没有彼此争吵、厌倦的遗憾,她无法相信,晓明不仅什么都没留下,还带走了她仅有的情愫。

  天完全黑了下来,文革才回到家去。

  客厅里坐着一位上了年纪、相貌周正的客人,文革礼貌地冲他点点头,去了自己房间。宝姑脚跟脚地追进来,神秘兮兮道:“你怎么都不惊奇?!你知道他是谁?”文革神情呆板道:“那个体院教练,赛秦汉嘛。”“哪儿啊,”宝姑跺脚道,“我跟那个烤白薯有什么缘分?!这人是啸昆仑,在香港早就发了,改名叫啸风。”文革警惕道:“他来干什么?!”宝姑的脸上红云泛起,伸手将一绺发丝挂到赤热的耳后,含糊不清道:“我怎么知道?!总不是代表总督来敬老爱老吧?!”文革不满道:“几十岁的人啦,还发姣(粤语音:豪,意思是自作多情),真是被你急死!”

  宝姑不理她,喜孜孜地又去招呼客人。

  时间还早,她其实根本没有心情做事,但还是强迫自己坐到工作台前去。手停口停,不做吃什么?!

  母亲那么少的工资,又那么容易受骗,是买假冠军。

  小公司只能接到小生意,这次是让她设计情人卡。

  以她现在的心境?

  以她现在的心境要创意出爱你一万年,每天爱你多一点这类的世纪末经典情话,是不是残酷了一点?!

  钢铁之心是这样炼成的。

  冷战仍在继续。

  白天,两口子还是像小蜜蜂那样,飞出去卖保单、跑法院,游说客户、安抚旅人;傍晚回到家,也没心情和体力煮大餐,就在街角买两个盒饭,草草果腹。

  文浩觉得该讲的都讲了,他已无话可说,对于小知识分子来说,谁先撕破脸,谁才最掉价。依娜的表情是只等办手续了,她回家的第二天,就主动搬到客厅去住。

  这一天晚上,文浩下班回家,依娜已经烧好了水,泡了两碗“康师傅”。

  两个人相对无言,只能专注地吃面条。

  文浩觉得闷,用遥控板打开电视,新闻联播的声音在客厅里响了起来。刚刚放下遥控板,依娜就拿了过去,调小音量,却又对着电视屏幕说道:“下个礼拜,我想去一下成都,如果病情稳定的话,就把小王接回来休养……你看我们什么时候到街道办事处?”

  文浩答非所问,语气冰冷地回道:“如果你们不撞车,这事还准备瞒多久?”“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只是没有勇气跟你讲,小王受伤以后,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依娜倒是心平气和,神情像个中学生,这反而激怒了文浩,“你老说你爱他,他爱你吗?他答应跟你结婚了吗?对于他来说,你太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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