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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上班,文浩头重脚轻,他第一次觉得办公大厅的黑色大理石地面像一片松软的棉花地。马营营因为这段时间顺风顺水,为客户做保单做得手软,名字被刻在公司办公楼大堂的石壁上,眼下她穿了一身银色的夏奈尔牌套装裙,配上新吹过的欧米茄发型,相当正点。

  她婀娜多姿地摇到文浩跟前,“看你这个猫样,小唐还没回来?”文浩愣神道:“哪个小唐?”营营惊道:“还有哪个小唐?你老婆唐依娜呵。”说完伸手去探文浩的额头,此情此景,文浩恨不得抓住这只玉手痛苦一场,他竭力克制自己,“回来了,他们团出了车祸。”营营急问道:“他们买了我们公司的保险没有?”文浩无精打采道:“买了。”

  “这就对了,”营营高兴道,“有时买过保险的客户里,我真希望出少少一两担事,这样我们理赔及时,就可以强化宣传,一花引来万花开。”

  顿时,文浩心中的柔情化作一片乌云,他不客气地吼道;“马营营,遇到车祸,你应该先问问有没有员伤亡?都脱离危险了没有?你也是一个女人,自从干了保险,人情味都跑到哪儿去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去自己的办公桌。

  营营被晾在那里。文浩前后左右的业务员,都在埋头自己的工作,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九月十九日是孟晓明的忌日。

  逢到这一天,文革便与阿达叔叔来到粤剧团大院附近的流花湖公园,在湖边的长椅上,文革拿出在熟食店买来的一饭盒烧鹅,阿达叔叔带来两支杯装的广东米酒,这些是晓明生前最爱吃的东西。

  还要烧几张纸钱。

  安静地坐一会儿,阿达叔叔便开始拉胡琴,他拉胡琴是无师自通,小时候跟着父亲,可能是听会的,也可能是摸会的。“文化大革命”以后,阿达叔叔的话就渐少,晓明死后,几乎不再说话。

  开始的时候,会有一些古怪行为,比如非礼母亲,再比如买一些男孩子喜欢或时髦的东西回家,像公牛队的球帽,高帮运动鞋,最大一担是一辆山地跑车……渐渐的,动作迟缓起来,刚刚发生的事,居然会忘掉,问他以前的事,又记得很清楚很精确。

  头发完全白了。

  琴声如泣如诉,文革也对住一汪湖水发呆。

  她和晓明的事,还是给黑燕仔知道了。是别人告诉她的,这种事,自然纸包不住火。

  文革一直以为,冤家不让儿女相爱的情节,是古装戏文中最臭最滥的桥段,现在轮到头上,却是切肤之痛。

  黑燕仔在冯家的门口开骂,老的是狐狸精,小的当然好不到哪儿去,想勾引我的儿子?瞎了你的狗眼,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是哪儿冒出来的野种?说不定是你妈妈被人强奸闹出来的呢,不然长这么大,会没有人来认你?!告诉你,别发梦,我就是亲手送儿子去和尚庙,也不会让他迎娶你……

  冯家房门紧闭,没有一点声息。

  天天这样闹,晓明看不下去,下楼来拉母亲,“你别吵了行不行?!我不跟她好就是了!”黑燕仔听不出这是气话、逼着儿子道:“你再说一遍,大声点,叫她们俩听见……”晓明气的,摔手走了。

  年轻的文革,在家哭成一个泪人,也逼问母亲道:“我爸爸到底是谁嘛?!你叫他来认我,能不能跟晓明好是小事,我被她这样骂,以后还怎么做人?!”宝姑垂泪道:“好好的一个晓明,怎么会是她的儿子?!这真是报应……”

  经不住文革再三追问,宝姑说出了蔚荣,但语气里已有了太多的顾虑和为难,“……他这辈子也没吃过一口安乐茶饭,现在刚刚开始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算是当了什么什么代表,什么什么会长,有头有面,一家人又那么齐全。我们插进去,算什么嘛。”文革恨道:“别的事你全没了主意,偏偏这一担,你这么颈硬,我没骨气,我要去找他。”宝姑耐心劝道:“你怎么‘锁’的(傻),就是有亲生父亲,黑燕仔也不会同意你和晓明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她有夺夫之怨,哪里就一笑泯恩仇了?!”

  文革不理,真的瞒着母亲去了遗传学研究所,可是所里的人说,最近蔚荣在写书,不大回所里来。

  只好硬着头皮去他家里,是宋月盈接待的她,说蔚荣去瑞士开国际遗传学方面的会议,有什么事,能否转告?!宋月盈的态度还算和气,文革在厅里看见他们全家福的照片,可谓温馨美满、其乐融融,心里颇不是滋味。

  回家的路上,忍了很久的泪水,成串地滴下来。

  宝姑给文革出主意,先去同学家住几天,总之眼不见,心不烦,等她骂过这阵儿,没意思了,再想办法,晓明这个人,其实还是有情有意。

  自从黑燕仔知道了儿子的事,便不许他再跟文革接触,清早,亲自送儿子上航空公司的班车,傍晚按时在粤剧团大门口等儿子回家。

  晓明没办法,只好坐班车到达远在机场附近的公司,再重新搭公共汽车返回市区,到文革的广告公司找她,两个人跑去偏僻的巷子里泪眼相望。

  年轻人的爱情,常常是不受阻就谈不成,阻力越大,爱情就越突飞猛进。

  阻力有时是孕育爱情的温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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