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欣 > 今生有约 | 上页 下页


  他买了一支笛子在家练习,想象着风吹草低见牛羊的乡间野趣。

  然而到了干校,他被分配养猪,也吹了几天笛子,但是猪显得烦躁,不愿意吃食。

  蔚荣还真的会写诗,歌颂三面红旗,歌颂大庆大寨,歌颂工农兵学哲学、讲哲学。他绝对不是跟风,就是觉得党的领导正确无比。

  对于这一切,文浩总认为是别人的故事。蔚荣到了晚年开始对一生总结和反思,静默和著书是其生活的全部。

  有一天晚上,文浩独自一人在病房为父亲守夜,三更天时,父亲醒了,喝了几口水,人比任何时候都精神,突然对文浩提及在这个世界上,你还有一个妹妹,名叫团员。文浩笑了笑,只当父亲是病糊涂了,不等他答话,蔚荣又道,我没糊涂,“文革”期间,我在英德茶场下放劳动,跟粤剧名伶冯宝姑有过一段情,维系时间不长,但把我一生的热情都烧尽了。我也不知道和她有一个女儿,我离开之后押送原籍,跟她断了联系,后来联系上了,又有诸多不便,也就没再见面。前天约她来见最后一面,带着团员,才知道有这么回事。文浩道,妈妈知道这件事吗?蔚荣道,当然不知道,你也不要告诉她,这对她不公平,还是让她平静地走完人生之旅。

  长这么大,文浩第一次觉得跟父亲的谈话,产生于两个成年男人之间。父亲很平静,遥望远方,又说,我和你妈妈不在一个农场,他们卫生和教育系统的下到南海,我们科委和文联系统的去了粤北。宝姑负责养猪,那时我正研究在小猪耳朵后面埋线催膘,这个方法推广到各个队,一来二去就认识了宝姑,有一次跟她一块清猪粪,她拉车拉不动,我帮她,碰到她的手,她的手很细,很柔软,勾起了我多少年的情欲,我把持不住自己,就跟她好了。她爱你吗?文浩忍不住问。蔚荣想了想说,她是个思维简单的女人,当时刚刚离婚,万念俱灭,总之接受了我。前天她才说,那时她非常想要个孩子,这念头令她几近偏执,居然在“红色恐怖”时期得出冷静的推断,知识分子的血统一定胜于农场政委。

  文浩很不愿意接受父亲曾经偷过情的现实,说,不是岂在朝朝暮暮吗?蔚荣苦笑道,从遗传学的角度,是朝朝暮暮孕育了爱情和生命,诗人的话能当真吗?!文浩说,既然不肯告诉妈妈,何必让我知道?我并没有认识她们母女的好奇心。蔚荣道,本来也是不想告诉你的,可是团员得了一种很特殊的血液病,危及生命,我知道,只有你的骨髓能救她。

  父亲的脸色变得严峻,两束目光炯炯有神,文浩感到后背冷汗淋淋。

  清晨的时候,父亲说想睡一会儿,再也没有醒来。

  怎么想,文浩都觉得这像一个故事,尤其后半截,什么私生子啦,命系前缘啦,这种都市传奇编进电视剧,也只能惹来观众的阵阵笑声。

  退一步说,父亲的事代表了他们那一代人情感世界的空白,正值壮年,被下放到贫瘠山区,过集体生活,每天笼罩在刻板的政治学习和艰辛的体力劳动之中,有始无终,更没有前途可言,对女人的向往已从真爱变成了本能。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文浩理解父亲。然而父债子还总不包括风流债吧?

  他不打算帮助团员,很简单,因为他们之间太陌生了。他也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依娜和母亲,因为毫无必要。

  可是半年之后,父亲开始托梦给他。

  父亲似乎是从一个辽远的地方走来,神情里隐含着文浩较为陌生的慈爱。他说,别人都以为我是死于癌症,医生也这么说,其实我死于血液病,这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哪是什么肠癌,我是因为白血球完全衰竭,没有办法抵御肺部的严重感染……你明白吗?你难道还不明白?……

  文浩感觉到父亲的急切,可是他真的不明白,精确的死因对于跨过阴阳界的人来说,又有什么意义?!但同时,他又觉得父亲在对他暗示着什么。暗示着什么呢?

  他的工作和生活完全被打乱了。

  响水壶凄厉地尖叫起来,好像谁强奸了它似的。文革跑进厨房,关上煤气,沏好一壶茶。

  她准备回房间继续自己的文案,看见母亲戴着老花眼镜,正聚精会神地缝戏服上的亮片,便忍不住讥讽道:“又不是我的婚纱,你这么认真干什么?”

  冯宝姑已经习惯女儿的刻薄,自然不理她。文革又道:“夕阳艺术,谁也挽救不了它的灭亡。”“你胡说什么?!”宝姑忍不住瞪文革一眼。文革索性走过来,“我说得不对?都是阿公阿婆级的人马看,京剧都没戏,何况粤剧?!”“你少废话,再过几天就是粤剧节了。”宝姑偏头咬断丝线,抖了抖行头,然后起身,开始烧熨斗熨戏服,厅里挂得到处都是戏服,“扶植和发展地方剧种也很重要嘛。”文革道:“重要是重要,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又不是黑燕仔,妈,你嗓子倒了二十多年了,现在就是个管服装的。”

  冯宝姑半天迸出一句话:“我管服装,也没什么丢人的。”文革用完全不是女儿对母亲的口气说道:“总之你少瞎操心,有空给我熨熨衣服。”宝姑啐道:“你哪像个女孩子?!我是没眼看。”

  文革也的确像个男孩,长年穿一条千疮百孔的牛仔裤,小分头,T恤和衬衣大多男女不分。要不是她五官清晰、挺秀,看上去整个儿一个小公鸡。

  她原不是这样的,梳一根稀松大辫,穿一条果绿色的吉普赛长裙,纤腰盈盈一握,眉目楚楚含情。

  可惜,生命中的某些幽暗,沉重叵测至不可说。

  冯宝姑自幼习艺,毕业于早年的粤剧学校,基本功相当扎实,曾与出身粤剧世家的黑燕仔同挂头牌,是团里的两根台柱。黑燕仔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加上人生得俏丽,性情有几分乖张、霸道。她演的角色大都漂亮、花哨,《刁蛮公主憨驸马》根本就是演自己;而宝姑擅长悲剧,像《梦断香销四十年》里的唐婉,《平贵别窑》的王宝钏,无不是唱腔高低相间,音色哀婉凄绝。宝姑天生是演悲剧的,扮相时眉宇间有一种化不开的忧郁,素装尤其适合她单薄无依的身段,黑发白衣更显出她的淡淡韵味。她在《重台恨别》里的一段“南音”,可谓行腔悠远,摧人肠断,不知迷倒了多少观众。

  剧团里的须生啸昆仑,在《十五贯》里扮演况钟,不仅人生得结实端正,英气俊朗,声音也特别深厚、嘹亮,高处响遏行云,低回之处宛如潺潺流水。他复演过宋江和关云长,塑造的人物一个是一个。名声也就不在冯宝姑、黑燕仔之下。

  黑燕仔和啸昆仑两家是世交,从小便订了娃娃亲。燕仔对昆仑恩爱有加,什么时候谈起来都能眉飞色舞,全团上下几十号人,也就是不跟昆仑使性子。可是啸昆仑懂事以后就爱上冯宝姑,爱得一发不可收拾,开始还是眉目传情,宝姑深知黑燕仔的脾性,对昆仑一味躲闪,这就更加激起了啸昆仑的爱情斗志,两个人万般无奈,只好私奔去了海南岛宝姑的亲戚家。

  这件事当时轰动了整个粤剧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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