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欣 > 掘金时代 | 上页 下页


  许多时候她是在长途汽车和五元钱一晚的招待所里度过的,她习惯了尘土、蚊蝇和方便面。一次长途车半夜两点钟在山路上抛锚,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与乘客们在寒风里站立了两个多小时汽车也没有修好。这时,有人拦了一辆运鸡鸭的大卡车,等她不顾一切地爬上去之后,带着一头的鸡毛和一脚的鸭屎,卡车启动了,她才发现车上只有她一个女人,那一群灰头土面的男人甚为不解地望着她。卡车在漆黑的夜路上奔驰,除了鸡鸣鸭叫,便是若干个闪着红光的烟头亮点,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哼歌。极度的疲劳使每一个人厌倦人生,连谋财害命和调戏妇女的心都淡了。那时她想,很难说这回她是不是被拐卖,卡车在若干个岔路口为什么驶右而不驶左、拐弯而不直行?如果真是如此她该怎么办?不知道,或许做个农家妇女也不错,省却了多少必须逞能和致富的烦恼。

  难得她一个弱女子能捱过这样的春秋,第一次她从哈尔滨回广州时,穆青来接站,竟然没把她认出来。她不但风尘仆仆,且形销骨立,单眼皮变成了双眼皮。为此,穆青几乎嚎陶大哭,他红着眼睛拉着穗珠的手往外走,“我陪你找厂长去,咱不干了,辞职还不行吗?!我写专栏养活你……”穗珠大力甩开他的手,径自朝家的方向去搭车,穆青冲着她的后背咆哮:“你要证明给谁看!”

  路人无不侧目,以为他神经病。

  后来穆青渐渐习惯了,直到既不送站,也不接站,由于出差的频繁,以至于无论穗珠深夜归来还是凌晨出走,彼此间也就“嗨”一声罢了。

  终于,穗珠等到了属于她自己的机遇。华东特大水灾,穗珠就在当地,并且闪电般地想到了——瘟疫,她连夜拨通了厂长家的电话,指示厂长空运一大批药品到灾区。在此同时,其他厂的销售人员也想到了这个点子,但他们纷纷把普通的药品提价百分之十到五十,只穗珠一人斩钉截铁地说:“我决不发国难财。”她万万没想到这一句话竟引来了新闻媒介的万盏镁光灯,随着这不要钱的广告,订单源源不断,健民制药厂起死回生。

  待她杀回马枪到东北,岂不如履无人之境?

  穗珠在床上伸了一个姿态优美的懒腰,这才发现雨早已停了,并且鹅黄色蒲公英图案的落地窗帘上,已暗暗地映出一层光,使得蒲公英纤毫毕现,仿佛吹口气也就散尽了。

  楼外不远处的立交桥,已经响起长长短短的汽车喇叭声。不知谁家的摩托车,在楼下此起彼落地加油门,而后绝尘远去。这个城市,完全电气化了,木屐嗒嗒和芝麻糊的叫卖声只可能响在大制作的广告片里。

  身边的穆青翻了个身,一只手臂重重地压在穗珠胸前,人睡得死蛇烂鳝一般,自来卷的头发像一堆旧铜丝,缠成一团。穗珠轻声道:“这几天怎么比我回来得还晚?”穆青努力了几次都睁不开眼,含混道:“待会儿向你公布一号外……”接下来又睡。穗珠觉得他熟睡时的样子还比较入眼,便在他的脸颊上轻轻亲了一记,而后下床披上晨褛。

  简单地梳洗一番,穗珠便钻进厨房当小妇人,煮牛奶,围着花围裙炸鸡蛋,人轻松得像是飘来飘去。

  有钱是用来干什么的?不就是圆梦的吗?她想。

  现在才蓦然回首,也不迟啊,谁就能断定她没有才华,今生今世不能当作家?穗珠的想法像平底锅上的煎双蛋一样翻来翻去,在穆青身上先就找到了信心,他这么一个人世、浅薄、随俗的人尚且能舞文弄墨,她又有什么不能的?再看看穆青的那些文友,一个个站都站不直、画也画不圆的家伙,她简直就想立刻开篇布局了。

  早餐端上桌,穆青才打着哈欠去刷牙,见他困得东倒西歪的,穗珠道:“要不你再睡会儿吧。”穆青回道:“那怎么行,还有好多事等着我去处理呢。”穗珠觉得好笑,便在餐桌前支着下巴,准备等穆青出了洗手间,问他怎么突然日理万机了?

  穆青洗完脸,还真精神了不少。坐下来,望着黄澄澄的蛋黄,搓着手指头赞叹:“老婆的炸弹,真是久违了啊!”穗珠笑道:“别口花花了,我等着你宣布号外呢。”穆青眯起一道缝儿似的眼,笑成老菊花的模样,穗珠忍不住拍他一掌道:“怎么这么恐怖的你!”穆青将面前的牛奶杯往前推了推,找来他过去装稿件的破提包,先从里面拿出一只大哥大,望一眼穗珠道:“不是你那个啊。”笑一笑,才摸出一张名片递给穗珠,穗珠见穆青名上冠以富士山洋行总经理的头衔,不竟奇道:“你下海了?”穆青得意道:“岂止下了,已经开始游了……游了……”他边说边开始傲视一切地吃鸡蛋。穗珠冷静道:“开公司你是没本儿的,跟谁?准是左云飞那个坏小子,前两天他鬼鬼祟祟地来找你,我就知道没好事。”

  穆青宽容地笑笑,“你看你这人,左云飞是我小学的同学,我不信他信谁啊?”穗珠严肃道:“他这个人缺乏责任心,你可以跟他交朋友,但不能跟他一块做生意。”穆青理直气壮道:“睡女孩子不结婚就是没有责任心?我看这恰恰是有责任心的表现,省得哪个姑娘一辈子指望他。”穗珠气道:“他给你一个大哥大你就这样赞他,真是没见过钱。”穆青冷笑道:“我就是没见过钱,早想逮着机会捞一把了,这回他叫我当总经理、法人代表,我为什么不干?”穗珠不客气道:“你知道什么叫法人?就是去法院的那个人。”穆青还想说什么,看看墙上的挂钟,不耐烦地挥挥手道:“好了好了,我不跟你争了,有人来电话找我,叫他们打我的手机。”说完擦擦嘴,换好鞋走了。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把穗珠还想问的十万个为什么全部堵在嘴里,她怔了一怔才下意识地走上阳台,正好看见穆青骑着自行车在大雨洗刷一新的水泥路上夸张地跟街坊邻居打招呼,看上去心情很不了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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