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缠绵之旅


  过了四十大关,黎渺渺也只好承认自己是老女人了,尽管内心中是千万个不甘不愿。现在什么事都讲证据,脸面就是铁证,眼角的笑纹深重了许多,皮肤泡泡肿肿抗拒化妆似的不肯服贴,假如缺一觉熊猫眼就出现了……同时外出穿套装裙,有意无意注意报端的养生之道,在耳后涂抹香奈尔五号香水,听蔡琴的委婉深切的怀旧歌曲等等等等,无一不是老女人的经典特征。

  渺渺是交响乐团的合唱演员,以前学美声学得很辛苦,风雨无阻的去音乐学院上课,又拜名师,早晨五点钟起身嗷嗷叫,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唱出来,结果是偶尔领唱而已,并且那些唱出来的人好像也没怎么样,就算是在国际上拿奖在国内同样吃不开,流行音乐又轻松又造神,天王巨星像飞碟中的人物那样戴着耳机型麦克载歌载舞,宛若霹雳雄风,真刺激啊,人们需要的就是这个。

  人都有倦的时候,渺渺也一样,年轻时心气高远,大有孤身走我路,独攀艺术高峰的宏伟志向,现在累了,攀不上去了,但是心气始终保留着。

  这股心气也不知是帮了她还是害了她,一方面她这个人身上真是极少世俗的习气,年轻时,同团的演员因为会巴结领导,便像拔萝卜那样从合唱队拔出来独唱,就算有点走音观众也听不出来;还有的人及时放弃美声,模仿邓丽君系口水歌,也在流行歌坛占有一席之地。渺渺坚信的实力以及对艺术赤诚尽管没成全她,但总是人生可宝贵的吧?!但另一方面,她的心气又一次次的让她错过了婚嫁年龄,不是没有人追求渺渺,她也曾对有的男人心仪,然而火星撞地球总是很难,擦肩而过的机率倒是成百上千。她身边的女孩从国内嫁到国外,从穷人嫁到大款,虽不尽如人意,但总是个归宿吧,只有她形单影吊。

  渺渺的家也在广州,父母亲是南下干部,现在退休在家。不过渺渺不在家住,团里分给她一间小房,被她布置的情调兮兮,很留得住人那种。每两个礼拜,渺渺会在周末的晚上回家吃晚饭算是探望了父母,她的姐姐和两个弟弟都是拖家带口的,父母亲最喜欢这种大团圆的场面,不管孩子们怎么闹,围着餐桌瞎跑,或狂摇可乐瓶,以它的喷出做武器互相对打,也不管儿媳妇的脸多虚假多难看,把处理价的苹果、八级花茶提回家装样子,父母仍是笑脸盈盈,渺渺真是烦还来不及呢。

  市场经济给社会带来了躁动,交响乐团当然也不例外,乐手歌手去星级宾馆演奏或唱夜总会,这还能算新鲜事吗?工资太有限了,奖金时有时无,但渺渺是不会去唱夜总会的,同时人家也未必请她,现在失恋的人听听《其实你不懂我的心》就挺贴切,何必要欣赏《茶花女》中的咏叹调呢?团里室内小提琴四重奏的演员在意大利薄饼屋认真演出,美妙音乐里飘落着火腿肠味,渺渺是从内心里感觉到疼,为艺术痛心。

  没有家累,也没有太强的物质欲,渺渺觉得钱也够花了,平时的演出也不忙,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听蔡琴,写诗,看书,她觉得自己活得很高尚。

  如果不是老同学沈洁熙的一个电话,渺渺的生活估计是很难改变的。洁熙在学校的时候就是个活跃分子,宣传队里的台柱,凡事热情热心。她在电话里说,最近老同学、老熟人们在一块策划了一台晚会,名字叫“时代——我们”,像《东方红》史诗那样演绎我们这一代人的生活历程。这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你来参加吧,你独唱《我爱你中国》,最好也还能兼点别的。

  老实说,一开始这消息并没有令渺渺兴备起来,干了这么多年的专业文艺团体,她对业余的小打闹实在没有什么兴趣,权当是帮帮他们吧。不要随便驳老面子,这点人情世故还是明白的。

  排练场是不固定的,据说市里新有学校的体育老师都是这一代人,所以无偿拿出篮球场给大伙排练并非难事。另外有一位同龄人是某银行的办公室主任,他可以免费提供食堂,银行的食堂很大,水磨的地板,挺像回事的。

  第一次参加排练就是去食堂,渺渺故意晚到了一个小时,她穿一身湖兰色的套装裙,围着一条白云似的长纱巾,白皮鞋白手袋衬托着她下视的目光,白色是高贵的呀。然而并不像她预计的那样,会场刷的静了下来,人们都向她行注目礼,然后交头接耳……之后她便被隆重的推荐给大家。

  食堂里很乱,有的人在练唱,有的人在练诗朗诵,还有一大群人在跳舞,草原上的一伙,海南割胶的一伙,还有一伙老老的少先队员,各自跟着音乐跳跃,转圈子,看上去手忙脚乱。没有人理会渺渺的到来。

  一个穿着蒙古服的女人气喘吁吁的跑过来,脑门上还裹着金黄色的皱巴巴的绸布,渺渺辨认了一阵儿才确定是沈洁熙,要不说岁月如飞刀,刀刀催人老,洁熙的脸也旧了,不穿蒙古袍还好,扎了宽腰带特别的见粗,要知道她从前也就是碗口大的腰身。

  洁熙道:“你怎么才来呀,快快快,蒙古舞还缺一个伴舞,就是你了。”边说边拉着渺渺走,渺渺想解释塞车什么的,显然洁熙也不要听,以为她会夸奖自己优雅的服饰,洁熙根本就没有完整的打量过她,只把她拉到队列前,当着两排蒙古大嫂的面,叫她脱掉高跟鞋,准备学舞练舞。

  这是洁熙一惯的风格:不由分说。但这不是渺渺的风格,没等她为难的表情显现出来,洁熙已笑道:“多少年了,还是这么装模作样的,你忘了小时候你当值日生,检查我们剪没剪指甲,脸板的像小板凳似的。”

  洁熙拉渺渺坐下:“别老那么架着,你看看这次参加演出的人,总经理就一打,其他的什么科长、处长、局长多了去了,专业文艺团体的也有。”洁熙随便说了几个人名,确实也是掷地有声,渺渺看着诗朗诵的那个人眼熟,洁熙道:“蓝濛啊,你不记得蓝濛了?!”

  天哪,渺渺真要目瞪口呆了。年轻的时候,蓝濛是她的偶像,他比她高两届,那时是叱咤风云的人物,红卫兵组织里的宣传部长,一手好字好文章,还是《红卫兵组歌》里的领唱,声音不仅深厚、宏亮、还充满磁性。那时候渺渺是小屁孩儿,连跟人家说句话的资格都没有。可是现在,他就在她的眼前,吟着诗句来回踱步,整个的沉醉在诗句之中了。

  他也明显见老了,不然渺渺怎会没认出他来。他头发稀少,腹部微微凹起,但他身上的英气和魅力仍依稀可见。渺渺正在发呆之际,洁熙听到蒙古舞曲,一点铺垫也没有,如同骏马般的飞驰到队列里,她握缰的动作颇为夸张,简直让渺渺都心动了。

  渺渺和洁熙倒是始终保持着联系,洁熙的性格是什么也拉不下,吃屎都要赶上热乎的。当年她考上电视台,那时的电视节目还很幼稚,没有科班出身的专业人士,个个都是二把刀。洁熙主持少儿节目,成为众所周知的洁熙姐姐。早不早的,她就跟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成了家,把那人夸成三浦友和,住在简易的桶子楼里,渺渺还去做过客,在公用厨房下鸡蛋面吃。洁熙的丈夫扛煤气回来,渺渺就以为他是煤气公司的小跑腿儿,把三浦友和缩小三号都比这人魁伟,五官又挤在一块,真正货不对扳。

  他们很快就离了婚,这场婚姻的结果是洁熙身边有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沈晓燕,其他的,根本是雁过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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