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炜:野地与行吟 > |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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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余年过去了。从那一次我明白了好多,仿佛一瞬间领悟了人世间全部的不平和残暴。从此生活中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惊讶。他们硬是用暴力终止了一个挺好的生命,不允许它再呼吸。我有理由永远不停地诅咒他们,有理由作出这样的预言:残暴的人管理不好我们的生活,我一生也不会信任那些凶恶冷酷的人。如果我不这样,我就是一个背叛者。 说到这里我想起了人的苦难经历与一个人的信念的关系。不知怎么,我现在越来越警惕那些言必称苦难的人,特别是具体到自己的苦难的人。一个饱受贫困的折磨和精神摧残的人,不见得就是让人放心的人。因为我发现,一个人有过痛苦的不幸经历是极为重要的,但更为重要的是懂得珍惜这一切。你可能也亲眼目睹了这样的情景:有人也许并不缺少艰难的昨天,可是他们在生活中总是自觉不自觉地与一个地方一个时期最黑暗的势力站在一起。他们心灵的指针任何时候也不曾指向弱者,谎言和不负责任的大话一学就会。我将不断地向自己叮嘱这一点,罗列这些现象,以守住心中最神圣的那么一点东西。如果我不能,我也是一个背叛者。 我明白恶的引诱是太多太多了。比如人的一生中会碰到很多宴会,并且大多会愉快地参加。宴会很丰盛,差不多总是吃掉一半剩下一半,差不多总是以荤为主。这就有了两个问题:一是当他坐在桌边,会想到自己的亲属,还有很多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同一时刻正在嚼着简陋的难以下咽的食品吗?那么这张桌子摆这么多东西是合理的吗?或许他会转念又一想:我如果离开这张桌子,那么大多数人是不会离开的,这里那里,今天明天,无数的宴会总要不断地进行下去。而我吃掉自己的一份,起码并没有连同心中的责任一同吞咽下去,它甚至可以化为气力,去为那些贫穷的人争得什么。如果真是这样,那也可怕得很。无数这样的个人心理恰恰造成了客观上极其宽泛的残酷。它的现实是,一方面是对温饱的渴求,另一方面是酒肉的河流。第二个问题是吃荤。谁在美餐的时刻想到动物在流血、一个个生命被屠宰呢?它们活着的时候不是挺可爱的吗?它们在梳理羽毛,它们在眨动眼睛。你可能喜欢它们。然而这一切都被牙齿粉碎了。看来心中的一点怜悯还不足以抵挡口腹之欲。我与大多数人同样的伪善和虚妄,似乎无力超越。我不止一次对人说过我的预测,我的一个至关重要的判断:如果我们的文明发展得还不算太慢的话,如果还来得及,那么人类总有一天会告别餐食动物的历史;也只有到了这一天,人类才会从根本上摆脱似乎是从来不可避免的悲剧。这差不多成了一个标志、一个界限。因为人类不可能用沾满鲜血的双手去摘取宇宙间完美的果子。我对此坚信不疑。 要说的太多了。让我们还是回到生机盎然的原野上吧,回到绿色中间。那儿或者沉默或者喧哗。但总会有一种久远的强大的旋律,这是在其他地方所听不到的。自然界的大小生命一起参与弹拨一只琴,妙不可言。我相信最终还有一种矫正人心的更为深远的力量潜藏其间,那即是向善的力量。让我们感觉它、搜寻它、依靠它,一辈子也不犹疑。 想来想去,我觉得没有更多的东西可以信赖,今天如此,明天大概还是如此。一切都在变化,都在显露真形,都会余下一缕淡弱的尾音,唯有大自然给我永恒的启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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