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愤怒
二十一
中秋节到了。烟田开始收获了。海滩小平原几天来就喜气洋洋的。这里的人们极其重视这个节日,从来就把这个日子看得很重。大家把酒桌搬到院子里,在月亮的照耀下喝酒。
虽然大家不怎么抬头看那月亮,可是皎洁的月光使所有人都高兴一些。
喝过了酒,大家四处凑着玩。荒荒带领了好多人来李芒家看彩色电视。李芒和小织不知怎样才好,倒水、拿烟、抓瓜子和糖果。他两人高兴极了。乡亲们有的坐在沙发上,有的坐在木椅上、折叠椅上。荒荒用力地在沙发上颤动着身子说:“嘿嘿!这东西好!……”
人们走了之后,李芒和小织再花费好长时间打扫烟蒂和瓜子皮……可他们心里兴冲冲的。这是一个真正的节日!往常,人们总把他们当成肖万昌的一家子,多少有些敬畏,很少来看电视。他们现在高兴极了!他们真感谢荒荒!……
过了节日,人们就动手搭晒烟叶的架子了。
人们搭了各种各样的架子,各自根据自己的设想、自己的美学观点……搭烟架子可有大讲究!李芒每看到一个不成功的架子就停下来,帮他们重新搭一种架子——这是他在莫合爷爷那儿学到的:先立两根大柱,柱间搁一道“大梁”,然后在大梁两侧立些细木条框架,最后在立柱的根部绑几根撑木。这样的架子,烟吊子可长可短,只要活动一下撑木就行;烟吊子可疏可密,可根据阳光、露水的大小加以移动;来了风雨,可以将烟吊子并到大梁两侧,从大梁上搭几条苇席。真是方便极了!巧妙极了!……人们学会了搭这种架子,都很敬佩李芒。老獾头伸着大拇指说:“芒子是个‘金孩儿’呀!”
他跟最好的后生才叫“金孩儿”!
荒荒因为太笨,不得不请李芒从头至尾帮他做。他们正做的时候,民兵连长领着两个持枪民兵溜达过来了。因为没有人理他们,他们就立在一旁吸烟,互相之间交谈。这个说:
“哼哼,架子搭得再好有什么用?来了贼,哼哼!”另一个说:
“今年可不比往年,贼可多!……”民兵连长嘻嘻地接上说:
“咱们是负责治安保卫的,不过咱们只为贫下中农做保卫……”一边的两个民兵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用眼瞟着李芒。
这显然是一种威胁。话的表面意思是不给李芒这样的人保卫丰收果实,实际上却在暗示他的烟叶有可能遭到抢劫!……
李芒用力地刹着木架上的绳子,冷笑着看他们一眼,对荒荒说:“我今年准备一根铁棍子,哪个贼不怕碎脑壳,就来好了!”荒荒一直仇恨地盯着民兵连长,对李芒的话并没有听到耳朵里去。
烟厂里每年在中秋节前后都要下来看看烟叶的收获情况,挨门挨户地登记一下,做一下烟叶的估产和预购。这一天,烟厂的王会计领着两个工作人员,由肖万昌陪伴着,一块一块烟田看过了,做了登记。到太阳落山时,他们也没有来李芒的烟田,李芒问了一下,他们早已走了。除了他的烟田未看之外,还有少数几家的,也没有看。荒荒又急又恨地来找李芒,骂着肖万昌和王会计。李芒安慰着他,说等到了正式收购时再看他们怎么办?如果烟厂不要,我们可以约同一些人去和采购站订合同,去镇上集市自销……荒荒这才安下心来,回到自己田里割烟叶去了。
烟田里最繁忙、也是最愉快的日子来到了!人们白天晚上都在烟田里收获烟叶。夜晚,田野上有一堆一堆的火焰,那是割烟的人用来煮东西吃、用来照明的。他们在闪闪跳跳的桔红的火焰下挥着割烟刀,特别来劲儿。烟叶长得真棒,又肥又大的叶子铺到地上,像铺床的绿布单,老要引逗种烟人躺到上面去。……李芒和小织割着烟,身上被露水打湿了。他们觉得这是坐在长白山下的烟田里,这是坐在莫合爷爷的身边了。李芒有滋有味地吸他的大烟斗,一边做活一边和小织说话。他们有时仰脸看天:可不要在这时候下雨呀!还好,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到处都是星星……
肖万昌的烟田里也亮着火,可坐在火边的人不是肖万昌自己,也不是小蜡子了,而是村里的另两个人:老獾头和他的姑娘!李芒看到了,走过去问了一下,才知道他们和肖万昌开始联合了。这父女两人似乎十分高兴,女儿笑眯眯地说:
“芒哥,和万昌叔联合好了吗!”李芒问:“怎么好法?”她说:
“不要操别的心,只要用力做就行了!”她的父亲点着头、咳嗽着:“是啊!是啊!庄稼人不能惜力啊!吭吭!吭吭!……”李芒默默地走开了。
李芒和小织割着烟,不时地望一眼邻地里的火堆……李芒说:“你听见老獾头咳嗽吗?”
小织点点头。
“他一夜里就这么咳嗽……”
小织说:“他有七十岁了吧?”
“大概有了。”李芒停了手里的割烟刀,又吸起烟来。他低下头来说:“我看他都捏不住刀子了,刀子直打颤。我担心哪一下刀子会割了他的手。那把刀子倒是锋快!不知怎么,我盯着他的刀子,想起了一个捡破烂的老头儿……”李芒慢慢地划着火柴,点上熄灭了的烟斗,“老头儿也有七十多岁,一只眼睛瞎了,穿着一条破棉裤,用一根火麻绳吊着。他靠捡破烂、白菜帮过活……我看了后,就忘不掉。我难过得要命,老想他的儿子哪去了?他没有儿子吗?谁来帮帮他才好……”
“老獾头儿子的脚好了吗?什么时候出案回来就好了。”小织说。
李芒望着远处一簇簇的火焰,自语般地说:“一个联合刚刚垮了,又一个联合开始了。聪明人不是可以从这里面看出好多东西吗?……”
小织沉思着。突然她激动地握住了李芒的手,低声说:
“芒!他(她)在动!啊啊,在动……”
小织的脸通红通红……李芒终于明白过来!他的脸也变得绯红了。他有些口吃地说:“这真是……啊,嗯,很不安分的……一个、一个毛小子!啊啊!……”李芒站起来,兴奋异常地走动着。
“再有不久,我们就有孩子了!”
“我要把他抱到烟田上来。首先让他认识烟叶儿。我要让他识字:土地,责任田,割烟……”
“他会有福。但愿他别受我们这些折磨……”小织幸福地喘息着。
“一定不会!我们在他刚懂事时就要告诉他:这一辈子,直到永远永远,决不跟那些坏东西妥协!决不!要把他也培养成一个倔汉子,告诉他:决不!决不!……”李芒叉开长腿站在小织的面前,盯着她的眼睛说道。他握烟斗的手已经颤抖起来了。
“决不!决不!”小织重复着。
两人重新坐下来割烟。李芒说:“只要村子还掌握在肖万昌和民兵连长他们手里,这里的人就别想过上好日子。他们已经有了很多经验、很多办法。我们不能只是防守,我们还要大胆地攻一攻。我们忍啊忍啊,已经忍到了一个好时候!……我从镇上的梁书记身上,就生出一些新指望来……”
“你准备怎么办呢?”
李芒沉思了半晌说:“我老是忘不掉那片蓖麻林。我越来越觉得老寡妇生前一下一下摸我的脸,那是把傻女的事托付给我了……我准备做两件事:一是登报找傻女;二是把村里的事情写成一份材料,当面交给县长;不,当面交给法院和……”
……
夜晚,当大家把最后的一个烟吊子挂到架子上时,都舒心地伸个懒腰,到李芒家里看彩电来了……李芒和大家一块儿吸烟,一块儿议论着烟田、化肥、浇水,议论着烟叶的收购,议论着民兵连长和他身边背枪的人,议论那个壁上有血迹的废氨水库,也议论承包出去的集体小工厂(这实际上是肖万昌他们的钱柜子!)……
当电视上接连播放广告的时候,大家都打起哈欠来。李芒已经读过一次他写的材料,经过了两次修改,这会儿就从头读起来。大家每听到肖万昌三个字,就再也不言语,只是互相盯视着,吸着烟。
这份材料没法写得更短。因为要使人们明白一个人,就不得不简单追溯他的历史。有很多事例。有欺压,有凌辱,有血泪。材料指出这里的权力掌握在一个愚昧、狡猾、早已蜕化变质却又似乎总有道理的人手里;这里的权力已经相当集中,并且更为严重的是,它阻挠农民的解放,毁坏农民的幸福,已成为农村的新的桎梏!……
李芒读得非常激动,声音越来越高。材料在列举了大量事实之后,以简短的一句话结束:
我检举肖万昌……
烟农们不吱一声,只屏住了呼吸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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