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愤怒
十三
腊子贩鱼挣了一笔好钱。他驾着轻骑跑回家来,想好好松闲一番。肖万昌那张不露声色的脸上有了明显的笑容,他一连两天没有出门,和他的小腊子一块儿玩。
他很喜欢小腊子。吃饭的时候,他常引诱小腊子喝上一盅酒,并亲自为之斟酒:两个手指捏住精巧的小酒壶,在空中扬一道弧线,那细细的酒流儿跌到杯子里,正好刚刚满平!
这个手艺是他几十年的工夫练出来的,就在这个四尺长、三尺宽的小方桌上,他和县长、公社书记、派出所长、场长、厂长、银行会计、退休干部、经理、警察、矿长、捕捞员、船老大、养蜂人、工程师、说古书的、省里来的巡视员、要饭的、武装部的、码头客运班长、耍把戏的、税务员、县委组织部长以及部长的亲家、烧砖专业户……各色各样人物喝过酒。他没有老婆了,可是他就会做一手好菜。烧鲅鱼、海参汤、焖海狗鳝、鲍鱼,这是海味儿。他还能采来田埂上、沟渠里、野地里的小蓟、马齿苋、灰菜、苦苦菜、地瓜叶、榆树串、洋槐花,或放进开水里烫一烫用佐料拌成凉菜;或做成饭团、饼馅、包子馅。吃的人都很高兴,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赞不绝口。喝的酒也很杂,红、白颜色的,黄色的,黑色的;茅台喝完,空瓶儿用来盛酱油;如果是很便宜的瓜干酒,他一定在里面泡上桔子皮、何首乌、枸杞豆、沙参等等,做成药酒。药酒无价。……他真正为之牵肠挂肚的人,实在只有腊子一个。在雨天里,如果他一个人睡在炕上,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有着说不出的孤寂感。他想象着腊子在雨天的夜晚里会做些什么:此刻他大概躺在渔铺里,身上盖着一块帆布睡着了吧?但愿不是跑在通往南山的路上,轻骑和身上都溅满了稀泥浆……他有时也会想起小织。想起她的时候,他就极力去想些别的,来赶跑她的影子。因为她的背后,总是有着另一个影子;老婆子死去之后,这座屋就显得空荡荡的了。后来这屋子又改建了,添了耳房,造了厨房和卫生间,地面上改为水磨石地板;去年,天花板又改为泡沫压塑的。他去城里张县长家串门之后,回来又在门前的水泥台基上放了一个棕垫子。一切很好,开始好起来了。腊子住在耳房里,录音机的声音被他放得很大,不断发出一种“嗡咚嗡咚”的声音。有时录音机里放出女人的尖叫声,他这时就会站在门口,吸上一支喇叭烟,用手梳理一下光滑的背头。腊子在女人的尖叫声里弓着腰走出来,斜叼着一支烟,看也不看父亲,到耳房与正房之间的夹道里去了。那里有他的金鱼缸,缸里漂着水草、水葫芦。有时民兵连长也钻到耳房里,腊子出来时,他就跟在后面,手里提着什么,两个人显得很繁忙的样子……肖万昌很惬意,他这时候总是感到充实而满足。这时候也才明白:腊子活活像他,太像他了!这才是他喜欢的主要原因呢!
几年来,肖万昌已经学会了放松自己。他无论在外面多么紧张,脚一踏上这座房子的台阶,立刻就会舒一口气。他脱去外衣,在椅子上或是沙发上坐下来,开始慢悠悠地吸烟、呷热茶了。有时他叼着烟、拿着水杯就走出屋子来,给院子里的几盆花松松土,施施肥。花肥不是什么鸡蛋壳子、豆渣渣之类,而是装在塑料袋子里的一些灰色粉末,袋子上的彩色商标十分漂亮。他做着活儿,有时轻轻地咳一声。院子里很静,没有人来找他。村里人都知道支书有个习惯,特别厌恶有人上门来找,他办事情,要求到大队部里说去……邻村的一些支部书记有时来这里拜访他。他们的穿着常常使他觉得可笑。他笑他们不下雨也穿上长筒胶靴,并且将裤脚掖进筒子里去。他知道墨黑锃亮的胶皮子对他们产生了吸引力。他笑他们戴一个黄帽子,这么不伦不类。黄帽子早时兴过了,他们就不知道。他们之中有人披着衣服,这衣服一定是新的,并且叉着腰走进门来,用两个胳膊的拐肘将衣服撑起来——他特别笑这个姿势。他们留下来吃饭,喊着说:“大鱼!大肉!
老肖啊,就看你舍不舍得了!”肖万昌微笑着,不置可否。他挽着衣袖,到厨房里去了。他们很快就跟进去,看他做饭。他端出一盆活着的小泥鳅,一块很大的鲜嫩豆腐。他把它们一块儿放进锅里,让一群泥鳅在锅底的水中尽情游戏——他们看傻了眼,互相瞅着、伸着舌头。肖万昌在灶里放了一把火,锅里的小泥鳅乱窜起来。水的边缘上冒白气了,泥鳅往锅底里聚拢、散开,然后疯狂地扭动,一会儿就全扎进那块豆腐里了……豆腐炖熟了,切成片片,每个片片上都有灰点儿,那是小泥鳅的横断面儿!肖万昌烧了一个很漂亮的汤菜!他说:
“这叫泥鳅拱豆腐!”……他可瞧不起这些客人。他见过大世面。他到省城里开过会,跟大干部们握过手,同桌吃过饭。他什么没有见过。他们有说不出的崇拜他,有什么事情也愿意跟他谈。他说:“唔唔,我可当不了这么多村的书记啊……”
他吸着烟,轻轻地咳。他们觉得他咳的声音也很有讲究……
眼下,这座屋子里只有他和小腊子,他有说不出的高兴。
做了几十年的村干部,养成了吃狗肉的习惯。这几年没有狗了,他也暂时把它的滋味忘却了。有一天他突然想起那个美味来,竟然是火烧火燎的急躁起来。民兵连长从邻村弄来一条叫“大花”的肥狗,他就养到了院子里。今天,他要和腊子一块儿享受这个美味了。他十分愉快。
宰狗是个难题。肖万昌决定亲自动手,可是小腊子偏要“过过瘾”。大花在院里呆了几天,已经和肖万昌有些熟了,它开始用舌头舔新主人的手了。肖万昌常常取一块馒头抛起来,看着它跳起来用嘴巴接住。它的胖胖的前爪又白又圆,很笨的样子。肖万昌有一次试着按它几下,觉得热乎乎的、软绵绵的;它友好而愉快地抬动着,故意送到他的面前来让他按。
他却在它上面磕下一截儿红色的烟火,大花尖叫着蹦开了,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他……今儿早上,腊子决心将大花乱棍打死。他看过一个武打片,很赏识上面一个黑汉的棍术。他将棍子立在身侧,先朝大花推一下手掌,然后就舞将起来。大花原认为腊子是要跟它游戏,高兴地叫着,将两腿按到地上,跃动、展扑,有时腾空而起,从腊子的耳畔蹿过,顺便咬一下腊子的胳膊。但它并不真咬,只是轻轻一含,给他留下一个可笑的、杏子大小的湿印子。它得到的是愉快,一展技艺的愉快。它的勇敢和敏捷第一次让这所院落的主人知晓,两个人暗暗吃惊……可是腊子一棍子击中了它的后腿,那么狠、那么痛,它尖叫一声,跛着腿跳开了,哀叫着,迷惑地看着小腊子和那条又粗又长的棍子。它终于明白了这里面暗藏杀机!
小腊子呼叫着,它却再也不回来了。肖万昌站在一边吸烟,这时责备地看了儿子一眼。他把烟蒂踩灭,然后高高扬起右手喊道:“大花!”他微笑着,和蔼、亲切,像有什么事情要恳求大花。他呼唤着:“来呀!来呀!好大花!……”大花还在冤屈地哭着。它仇恨地望着腊子,有些警惕地弓着身子,慢慢向肖万昌走来……肖万昌用手抚摸着它的头颅,给它擦去眼角的一点眼屎,又刮了一下它那黑亮可笑的鼻子……他的右手插进衣兜里,一丝丝地掏出一条尼龙绳。大花看到了绳子,警觉地“呜——”了一声。肖万昌立刻抖索着绳子,在它眼前晃来晃去,嘴里接着也哼起来:“割上了二尺红头绳呀,给我大花扎起来呀,哎咳咳——”他哼着,慢慢给大花捆扎起来。捆了腿,捆了脖子,捆了腰。大花舔着他的手。到后来他把大花推倒了,恶狠狠地喊了一声:“小腊子,动手吧!……”
中午时分,狗肉就熟了。
肖万昌和小腊子坐在院子里的一个石桌旁,将酒斟好。父亲在喝酒之前微笑着看了一会儿子。儿子伸手去取他的杯子,正在这时,有人敲门。
这是最令人讨厌的事情!肖万昌恼怒地看了一眼院门。他端坐了一刻,并没有动。门板继续响。很有节奏,力度适当,不像是村里人,也不像是邻村的支书们。他拍打了一下手掌,去开门了。
进来的是李芒。
肖万昌像是高兴极了,请李芒快吃狗肉。蒜泥!葱片!酱盅!小腊子!大家全在一块儿了!中午的太阳被大梧桐遮住了!李芒说已经吃过饭了,他摇摇头,又摇摇头,坐到石桌一侧的一个大草墩子上。
李芒当然是有事情来的。可是他看着这对父子吃狗肉,竟然暗暗惊讶起来,一时也忘了说他的事情了。
肖万昌和腊子吃起来了。肖万昌将腿、臀部分让给儿子。
他专吃蹄子、肋骨和脖根、脑袋。一条很细的脖骨,他横着端起来,像吹口琴一样放到嘴上,咬着、吮着,轻轻移动:骨节处一个个凸起,他像对待不同的音阶一样,不断停顿,停顿,细细地吸、磨,用牙齿揉动,又突然迅速地推开,滑到另一个骨节上:由粗到细地来一遍,再由细到粗地来一遍;有时这条软软的骨头在嘴里滑动,有时是一下一下跳跃;剩下脖根的一块红肉,却丝毫未动,由于整条脖骨的肉都快光了,它就显得特别肥硕诱人了。这时候,也是最后了,它终于被塞进嘴巴里:轻轻地旋转,旋转,拉出来就是光洁的一条净骨了!……狗的脑壳肉被他用两个手指剥光了,露出白圆的骨头。他笑眯眯地把它往石桌上方推一推,然后取过一个早就备好的方铁块儿,“啪”地敲开了。他把开裂的脑骨捧起来,又用三根指头捏住一转,像欣赏一个裂嘴的石榴。他先取一块里面的东西品了一下,然后迎着太阳细细地看着,两眼放出尖尖的、有些骇人的光亮。他立刻把它放到石桌上,用手去抠、去抹、去摇晃震荡,到了他认为可以吃了的时候,他就把嘴对在了上面,接着眼睛也眯了起来。这样低着头约有三四分钟,才将两手伸出来捧住那个光光的骨壳儿,慢慢地仰起、仰起,轻轻地转动他的头颅。最后狗的脑壳放到了石桌上,终于是空空的了。脑壳儿很像一个被取了仁儿的核桃,那些很曲折很细微的沟沟道道由于被取走了核儿而变得光洁起来。他盯了一眼空脑壳儿,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李芒看着他吃东西,真是惊讶。他第一次见肖万昌吃一个动物。
肖万昌揩着手,把身子转向李芒。李芒也记起了他要来做些什么,这时就说:
“我是来和你商量个事情的。”
“唔唔。”肖万昌又用心卷他的烟了。
“烟田太忙了,我和小织做不完。小织也不应该做那么多了。腊子和你要到烟田里做活。”
“我的公事太多,这个你知道。腊子过去在电厂里上班,他恋着贩鱼才回来的,你只当作他还在电厂就是了。”
“你的公事多,不过你也别忘了,你还和另一户人家联合承包了一块烟田呢!”
肖万昌点点头:“我和我闺女家承包的。”
李芒把腿叉开,一下下磕着烟灰说:“你闺女单立门户了。
她现在过得也很富裕,用不着给谁去做长工。他们松闲了,只要高兴,大白天还可以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这个你还不明白么?”
肖万昌看了腊子一眼,像自语般地回答说:“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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