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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么不喝?”廖麦盯住她。

  “我,”她擦擦手,“我怕这枪药味儿。”

  廖麦不再理她。他一口气喝了三碗,开始扳手指骨节了,扳得啪啪有声。美蒂惊喜地盯着丈夫,两眼星星一样亮。廖麦将最后一口鱼汤咽下,搓搓手站起。他踱到门边,伸手从湿淋淋的抄网里一拎,拎出一个黑色塑料袋子:

  “你是要吃这条鱼,我早嗅见它的腥味儿了。你要等我睡下后烹了自己享用。”

  淫鱼

  廖麦把鱼抖落在地上:奇怪的是它一动也不动,双眼圆睁趴在地上看人。这鱼泥灰色,头颅圆而大,身体瘦小,两个鳍像手臂一样抄在颌下看人,嘴巴像人似的绷起。这鱼的表情令人厌恶,从第一眼看到就厌恶。廖麦归来之前湖塘里就有这种鱼,他发现它常常伏在近岸浅水边上看田野里的人。有一次他用抄网弄出一条,给扔在干土末上半天就是不死,两只圆眼还在死死盯人。他气得踢了一脚,它在土末里滚动几下,最后仍旧睁眼看人,仿佛不再想回湖塘了。记得当时正好美蒂走过来,她哎哟一声拾起,吹着土末,细声细气哄它,重新放回水中。“这种丑鱼贱货该捞尽捕光,剁一剁喂鸭子!”他觉得四周洒满了它的腥臭气。那一次美蒂嘬着嘴巴说:“别价!别这样说!”

  最让廖麦惊异的是后来:一天晚餐美蒂连吃了两条丑鱼,结果一夜不宁。她像醉了一样脸红眼斜,不停地咬他、咬他。他不得不躲闪她了,因为她把他的肩膀、后背都咬出血来。“哦哼?”他抹一把血渍放到灯下看着,额上青筋鼓胀。可是还没容他发火,她已经像小猫似的偎住了他,一下连一下地亲吻不息。

  那天清晨起来他就去了湖塘边,一刻不停地与伏在近岸的丑鱼对视。他恶狠狠地骂它,还将手掌做成刀状威吓它。它在霞光里一直无动于衷。就从这个早晨开始,他专心于研究这个疙里疙瘩的丑陋水族了。

  任何辞典里都没有它的记载。一些水产手册、图表等也翻遍了,没有它的踪迹。一个偶然的机会廖麦遇到了串乡乞讨的痴(乞)士,是满脸脏腻头发打结的大痴士,这家伙见多识广,瞥了瞥它,随口吐出“”二字,似乎就指了这种丑类。廖麦又给远在东南地区的一位鱼类专家朋友寄上了鱼的绘图,并附以详细说明。一个月之后回信来了,专家确定无疑指出这是一种罕见的“”,东西方都有,并随信抄来了一位叫杜巴塔斯的洋人写下的小诗:“水中有,/名曰‘萨古斯’。/征欢深水下,/日日易其妻。/淫情炽如火,/不克餍所欲,/行行向草岸,/调戏公羊妻,/公羊双角上,/罩以绿帽子。”

  于是很长时间,廖麦都戏称自己为“公羊”。他将小诗抄下来玩味,两口子在热腾腾的莲蓬头下沐浴之后,一块儿在落地灯下读上一遍,每人吟咏一句。

  今夜廖麦躺在炕上,听着美蒂在灶间碰撞锅勺,知道她开始烹调自己的美味了。他在想这种鱼的来历:该不是有人偷偷放进湖里的吧?以前他曾问过美蒂,她答:“唉,一开始就在湖塘里的,土生土长的物件啊。”廖麦未置可否。因为美蒂才是这片园子的真正主人,她用了近十年时间,先是短期承租、后来又买下它的使用权,期限是整整五十年!一个女人,何等气魄,真像个骑马挥刀的女响马。可她那会儿是个妩媚的单身女人哪。如果从头说来,这将是悲惨世界上的一个奇迹。这二百余亩荒园第一眼见了就令他倾倒:篱笆标划出边界,田地方方,林木初起,还有一个大湖塘——准确点说是一处刀把形小湖,水面往少说也有五十市亩,当时看上去水草芜杂。第一眼是月夜之下,是两个人偷偷约会。

  那时荒园初建,没有像样的房舍,只有两间板棚。隔壁就睡了女儿蓓蓓。他是逃回来的,迈进园子不一会儿就和美蒂相携出门,踏着一地银霜来到湖塘边。那天湖边是一丛刚刚割倒十来天的菊芋秸子,散发出刺鼻的青生气,有细密的毛刺,可他们全然不顾地躺倒。这是在远离镇子的地方,在海边园子里,他们长时间不吭一声,只紧紧拥有。那一刻她的呼叫使湖塘里的水族屏息静气。事实上他们把一切都忘了。“妈啊,真逮着汉子啦!”她大呼一声,揪紧了他,泪水洒了他一身,洒遍了菊芋秸子。他们站起来往板棚走去时,月光一片,他看了看,发现美蒂的后背、腹部、腿根,到处都是菊芋秸秆的磨伤。

  那天黎明前他们轻手轻脚,站在熟睡的蓓蓓前,站了足有一个钟点。出门时廖麦问了一句:“这是我的孩子?”“当然,你这个傻子。”他看着东方的鱼肚白点头:“当然。只有我们俩才能生出这样的小美人儿。真棒啊,完美无缺。”

  那一次偷偷潜回,他在心底已经下了铁定的决心:归来,放弃一切!归来厮守啊,一块儿整饬这片园子啊,没白没黑地相爱啊!人只有短短的一辈子,我再也不能流浪他乡,再也不能;我冒死一搏也要归来、归来!

  结局却有些平淡,因为那次离开不久美蒂就喜不自禁地向他报告:回吧回吧,唐童已经解除了那道恶毒的禁令,你如今真的可以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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