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慧·第一章
06
梅子一直在我看护的视野中。
她离我很遥远了,一度远得无影无踪。但后来她又出现了,像远航之船的桅杆,
显露在地平线上。我的心海波涛翻涌,她总能在雾霭中闪现。
这种照料是爱吗?是的。这是爱的照料。
我有时对她的固执和短视感到失望。这让我对她产生了双倍的牵挂。我担心一
个小小的生命,它遗留在混乱嘈杂之中有多么不适宜。还好,她一直呆在自己的父
母身边。这就获得了最好的一份照料。
我一次次回到平原,最后滞留于此;就像来这儿寻找双亲似的……我在那座城
市没有父母——梅子是否想到了这一点?
她爱我,但她没有想到一个男人正在被一座城市缓缓地扼杀。原谅我吧,我必
须离开了。
在这个喧嚣的时代,我不可回避地走入了一场特殊的耗损。走开,走开,让我
安定一会儿,让我来一个彻底的总结吧。让我能够静思,能够伴着昨天的回忆……
柏慧,我也许说得太多了……
这个冬天太长了。不记得有哪个冬天令我这样无望和孤单。而且我凭直觉预料:
真正漫长的冬天还在后边呢。
葡萄园与我一起迎接了这样的季节,真是有点不幸。一连多少天,茅屋里的人
全体出动,给葡萄树加固培土。不这样做它们就会被长长的冬天冻死。这个冬天的
奇特之处还有气候的反复无常:有时冰冻三尺,有时又突然化冻。接上是猛烈袭来
的巨大寒冷——这样植物最容易给冻死,人也受不住。
斑虎在霜地跑来跑去,表情严肃,好像所有的植物、人,包括葡萄园里的石桩,
都需要它的悉心照抚一样。它看一会儿这里,又去观察那儿,极为匆忙认真。它长
得魁梧,是狗中的大块头。平时它不苟言笑,但每逢园里的人出去,哪怕只是小半
天的时间,归来时它都要激动地扑过去。它那时身体扭成了花,每一根毛发都在颤
抖,舌头不停地舔着你的手、衣服。这个过程往往很长,而且总是人首先疏远和平
息它的激动。我常常在它这种巨大的激动面前感到惭愧和费解。我知道我们人做不
到——儿童略好一点,但仍不如它们。它为什么葆有了那么巨大的激情?它内心里
平常积蓄和领受了多少饱满的亲情暖意?难道它就一点也看不到人类的虚伪、傲慢
和拙劣吗?人类真的值得它和它的伙伴们那么动情?它们真是单纯和宽容啊。
我因此而爱着它们。
这个严冬,除了给园里的树木加土,再就是添一些柴草燃料、读书、围拢烤火
和讲故事了。斑虎总是静静地听故事——大概我们当中谁也不认为它听不懂。
多么聪慧的一双大眼睛注视着你,它会不懂吗?在悲惨的故事中,它也要沉下
脸;在欢乐的故事中,它会顽皮地微笑。
这个冬天,远方的朋友差不多全无音讯了。他们消逝得好快。我一想起他们就
无心做任何事情。大雪飘飘的日子他们在干些什么?嫣红的炉火旁,我觉得自己太
安怡了。有几个无辜的朋友已经远走他乡,他们甚至来不及与我告一个别。
在这特别的时刻,人们都在寻找自己的道路。本来是同一片陆地,在疯狂的浪
潮切割之下,很快分离出一些孤单的岛屿。
很想知道他们的消息。他们与你联系了没有?有几个也是你的朋友。
海边冰矾像小船一样大,撞撞跌跌又起成几块。
这样的日子让我想起童年——那时四季分明,冬天真像个样子,雪岭、冰矾……
不过那时的冬天怎么让人那么愉快?
你还记得一个个美好的冬天吗?
你向我讲伏在父亲背上去滑雪的情景……是啊,人很难忘掉父亲。你很少讲母
亲,因为很小的时候她就离开了这个世界,你没有印象。而我的母亲却总在眼前闪
耀……
我一连多少天一个人到外面走。只要没有风,我就戴上帽子,围上围巾走出来。
大雪停了,地上厚厚的一层。我一直走上很远很远,走到茅屋北面的大沙滩上,走
到一处处的沙丘链那儿。这时的雪原上空无一人。
你能想象如此安静的一片雪野吗?
大海滩上,靠近海边那儿有一个个渔铺子,每个铺子中都有一个老人在默默饮
酒。
走近大海时,能感到微微的暖气。在荡漾的大海的那一边,会有一个完全不同
的冬天吗?
我那么怀念朋友们。
……仍然是围拢炉火讲故事。你如果这时候和我们在一起一定会非常愉快。火
炉的响声是冬天里最能安慰人的了。炉子上煮了土豆和山药,这都是我们在园子里
种的。夜晚长得很,几乎到了深夜大家才恋恋不舍地散去,临分手还要吃一点东西。
响铃和四哥讲了很多有趣的故事。他们的故事都是亲历的,老要让我和鼓额大
笑,或者是深深地惊讶。对于平原西北部这片林子,四哥比我知道得还要多。因为
他十几岁以前一直生活在这儿,后来才被本家一位叔叔带去了东北。他受伤后返回
故里时,我还很小。
响铃说他的男人拖着一条伤腿,在河两岸的村子里游荡,可惹出了不少乱子。
他当时是个万事不求人的落魄鬼,因为有一笔抚恤金,所以也不参加集体劳动,成
了远近有名的大闲人。他渐渐成了一帮流浪汉的头儿——这些人都是从南部山区或
城镇窜出来的穷汉、不正经的家伙,一个个都迷上了这个拐腿。四哥说什么他们听
什么,简直是一呼百应。他们一块儿到河里洗澡、摸鱼,到海边上帮人拉网,有时
也到园艺场偷果子。村里的人一见到那些身背行李卷、脸上布满灰尘的人,就说:
那是拐子老四的人!这些人哪,个个心愫好,手贱,爱胡乱唱歌儿,见了村里出来
洗衣服的姑娘媳妇就乱喊乱叫……
响铃说到这儿拍着胖胖的大手笑起来。
我知道她就是四哥在河边流浪时跟上走的。我以前听人讲过:那个村子里有个
非常霸道的村头儿,他是整个小村里的魔王,什么都是一个人说了算。无论是招工、
分红、当兵、盖屋,甚至是买肉杀猪这一类事,都要由他一个人说了算。他有一句
口头禅就是:“不好好服伺服伺大叔还行?”无论是什么人,一律称他“大叔”。
“服伺”两个字包含的内容很多,为他跑腿送信、治膀子(他常常犯膀子疼)、送
鲜鱼,还有陪他睡觉,都算“服伺”。全村的妇女都要“服伺”他,谁也不敢怠慢。
最可恨的是有的人家一共三个女孩、连同女孩的母亲,都先后“服伺”过他。
有一天村头儿从外面开会回来,一进村口遇见了收工回家的响铃。那天太热了,
响铃穿的衣服又薄又小,村头看了一会儿说:“慢些走,跟大叔说会儿话中不?”
响铃吓得一动不敢动。村头儿上来触摸她的胸部,她哀求着“大叔”,“大叔”反
而火起来,骂:“看看你个熊样儿!”他骂完背着手走了。响铃知道闯下了大祸,
就忍不住叫了一声:“大叔……”
“大叔”站住了,回头怒冲冲嚷一句:“吃了夜饭,‘大叔’到沙河湾洗澡,
给‘大叔’搓搓脊梁去吧。”
天黑了,响铃慌得饭也没吃。妈妈问她怎么了?她就是不答。后来月亮升起了,
她再不敢耽搁,就拖着步子走出来。
她一个人往村外走。到了河边,河水闪亮,她真想一头栽进去再不出来。前边
二百多米远就是河湾了,这会儿村头正在那儿扑棱扑棱戏水,等着她呢。她害怕那
个胖得喘嘘嘘的家伙,恨不得用刀子捅死他。这样想着,她坐下不走了,泪水把脚
下的沙子都打湿了一片。
就在这时候,有人哼着歌儿走过来,近了,看出是那个一拐一拐的身影。她赶
紧站起。
拐子身边还有两三个人,都背了破布卷。响铃知道这个拐腿是个游荡人,也听
说过他不少事儿,她不怕他。
拐子问:“哭什么?大姑娘家胖乎乎的!”
如果别人这么问,她不会理睬。可拐子天生就爱开玩笑。
她不答,只是哭。拐子又问,她就指一指河湾,一五一十讲了。拐子回头对几
个伙伴说:“手痒不?”几个答:“痒呀痒呀!”
就这样嚷了几声,几个人让响铃呆着,然后弓着腰跑向河湾了。
那个月夜值得纪念一下。村头儿哼着小曲躺在白白的沙滩上,脱得一丝不挂。
这儿凉爽极了。身边就是河柳,南风一吹河柳就摇。从河柳里钻出一个黑汉,伸出
的手又粗又硬。
那人没有马上碰到村头的身上,只是蹲在一边看了看。他发现这个仰躺着的家
伙面貌凶残,又非常丑陋,鼻孔又黑又大。
他往手上吐了一口唾沫。村头儿听到了动静,没有睁眼,说了句:
“胖儿来了?先莫急着下水,给‘大叔’捏巴捏巴脖子筋。”
黑汉嗯一声,用虎口箍住了他的脖子,然后就由不得他了。黑汉一用力,村头
儿一喊,黑汉就抓一把细沙末填进他嘴里。他吐,黑汉就狠狠一掌。折腾了一会儿,
村头儿寻个机会了,不停地磕头。黑汉打声口哨,又上来三个人,把村头抬进了河
湾里。
村头儿在河湾里饱喝了一顿,呕出了一切。
几个流浪人找个浅水处,把他拖过去,好好踩弄折磨半天,村头儿只剩下了一
口气,大约是拐子四哥伸手试了试,说一声“也罢”,撒开腿就跑了……
也就是那一场,村头儿卧床不起了。他再不敢找响铃一家的茬儿,也绝不对人
说起他受了什么捉弄。
村头儿蔫了。又呆了不到一年。他生了场病,死了。
响铃认拐子四哥为恩人,把他领到家里。当响铃母亲了解到这个拐腿人还领一
份国家伤残补贴时,就对女儿说:“怎么不跟了去?多好的一个人儿!”
拐子四哥领上她走了。一个胖胖的姑娘,脸色微黑,总挂着和善的笑。不知他
当时怎么迷上了这个人。因为当时河两岸瞄上他的姑娘可不少——我记得小时候就
听人谈过这方面的事情。他虽然一条腿有毛病,可他有过人的机智和极为柔软的心
肠。他长脸膛,一双眼睛犀利明亮,眼角很长,只要看谁一眼,谁就难以将他忘记。
反正响铃随他走了。他们在村边一块空地上搭了一座小泥屋——一直住到来我
们葡萄园。就这样,拐子四哥结束了流浪生涯,屋里有了女人,安顿下来了。
响铃的际遇算是好的。与她差不多的女人就远没有她的幸运。那个村头的故事
真是耸人听闻,可是熟悉这一带的人会明白,这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
农村太广阔了。它的广袤和它的苦难总是令我阵阵恐惧。
葡萄园不是与世隔离的孤岛。四面的风都吹进来,携带着各种各样的讯息。令
人难以置信的坏消息源源不断。在这种境况下人们不由得会想:人哪,为什么要生
下来、要投入这样的生活?既然已经投入了,那么又能做些什么?
这个冬夜,这个用故事打发时光的时刻里,偶尔还会听到远处传来的呼号——
那是时时响起的莫名其妙的嘶喊,对此我们早已习惯了:只有斑虎能从风声中及时
地将它捕捉,接着从炉边一跃而起。它跑到了厚厚积雪的院子当中,沉重地注视远
方。
这个夜晚到处都弥漫着风雪……
傍黑,四哥正要到西边院墙下抱柴禾,突然发现了院门口有一个人在探头探脑。
他开了门,见是个中年人,比我大不了几岁,穿得破破烂烂,站都站不稳,嘴里直
说:“对不起对不起……”问他,他说又饥又困,想讨一口热水。
四哥将他让进来,料定这是一个流浪汉。这一段时间平原上的流浪汉特别多,
他们都是从南边遭受水灾旱灾的地方逃出来的,也有少数城市流民。这个汉子长脸,
胡子特别黑旺,棉衣又厚又脏,用一根绳子捆了,背上照例拴个大布卷儿。这是个
典型的流浪汉。可是当四哥给他喝过一碗水,他转过脸来时,那目光让我心上一震。
那是一种深邃的、犀利的目光。
这人不像一般的流浪汉。我知道他目光中有一种奇特的东西把我击中了……也
许是我误解了,过于敏感,但我以后也不会忘记这目光的。
流浪汉苦哀哀的样子很快感动了两个女人。鼓额和响铃都争着为他拿好吃的东
西。流浪汉接过,看看我和四哥,轻轻说了句“谢谢”,就大口吞食起来。
“谢谢”——我从不记得一般的流浪汉会在接过食物和水时说一声“谢谢”!
他吃过了,立刻精神了许多。他大口地吸了吸屋内温暖的空气,注视了一眼火
炉,坐了下来。他闭上了眼睛,像静思一般停了一会儿,睁开眼睛立刻就问:
“能让我在草棚里歇一夜吗?走得太累了,如果好好休息一夜,我明天还能走
远……”
他期待的目光盯住了我。他只一眼就看出谁是这个屋里的主要人物,瞧他多么
聪慧。
我有些犹豫。照理说这是用不着考虑的,我们能为他做的本来就不多。可是这
一阵平原上太乱了,各种惨痛的教训太多了,我不知该怎样判断眼前这个人才好。
正这时我发现小鼓额在注视流浪汉的脚——我一低头,看到了绽开一道大缝隙的破
靴子那儿,露出了冻得流血的脚趾……我的心强烈一动,几乎脱口而出——“你留
下就是……”
晚上我们特意为他腾出一间有火炕的屋子,而没有让他睡草棚。我们还找出了
四哥一双旧靴子给了他。晚餐时,响铃好好地做了几个菜,特别是一盆土豆炖肉,
让流浪汉吃得汗水淋淋。他一声不吭地坐在角落,看着我们。
我又一次感到了那种特别的目光。
我想问他几句什么,但我忍住了。
天蒙蒙亮,他起来告辞了。我们挽留他吃早饭,他拒绝了。后来响铃和鼓额给
了他一些熟土豆,他接受了。
分手时,他紧紧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又在四哥的背上亲热地拍打一下。他走了。
我好好地看了看他的背影,发现那是很挺拔的一副身躯。
“男人啊,真不容易哩!”我回身时,听到响铃对鼓额咕哝了一句。
多么善良的女人。难道女人就容易吗?这个时世的女人并不轻松……我听见鼓
额小声应答响铃:“男人一个个都怪可怜的……”她说这话时皱着眉头,显得无比
沉重。小家伙多么弱小,却在体贴同情着比她大出许多也强出许多的男人。男人好
羞愧。
中午时分,我们园子里来了两个神色肃穆的人。他们很威严又很神秘地在院里
扫了几眼,迈进中间屋子。好像他们是这儿的主人似的,一点谦让的意思也没有。
斑虎不快地“呜”了一声,他们立刻喝道:“管住它。”四哥不悦地眯眯眼,“哪
来的客?”
高个子不答,反问:“谁是负责的?”
我走上一步。高个子端量我几眼,问:“有人在这儿过夜没?”
我心上一怔,点点头。
“你们认识吗?”矮个子又问。
我和四哥都摇头。四哥说:“过路的冻得饿得要死,借个宿理该着……”
两个哼了一声,探头探脑挨个房间看。看过之后,高个子掏出一个小本记了一
会儿,又问:“几点走的?说了什么?他说要到哪去吗?”
四哥愤愤地掏出烟锅,狠狠地在桌上磕打。我告诉他们:
“不知道,反正天亮了,没看表;其余的不知道。”
我的语气冷冷的。答完之后,我就提着锹铲起了院里的雪。我不认识他们,不
知他们为什么要跟踪那个陌生人。我没有义务回答他们——我心里厌恶。
接着他们又问了几句什么,没人吭声。
他们不耐烦,一会儿就退走了。我看到了他们恨恨的、威胁的目光……
海湾的污染越来越严重,看来不是一个暂时的事故。打鱼的人已经在考虑东迁,
再往东,一直越过东边那条河的入海口。现在的平原已经不是过去了,隐隐的担心
正变成现实。
据我们附近园艺场的人说,南部几个矿区的开采正在往北延伸,采矿区深入到
哪里,哪里的土地就要下沉。我一开始不信,因为这无边的肥沃土地谁会忍心破坏?
庄稼、成片的果林、乔木树和郁郁葱葱的灌木,还有赖以生存的各种鸟雀、野兔、
獾……谁忍心让它们全部消亡呢?
我多么幼稚。看一看碧蓝的海湾被染成了酱油色,就该明白那一切——更严酷
的一幕也会发生。
可是我不得不说一声,这可是平原上亘古未有的侵犯和伤害。无论是四哥还是
别的年纪更大的人,他们都不记得海滩平原遭受过这样的蹂躏!
人们都眼巴巴地望着,无比愤懑又不吭一声。拐子四哥掮着猎枪,忧心忡忡望
着原野。他身边是同样神情的斑虎。
越来越多的高级轿车在平原的大小路上钻挤——这在一年前还不多见。几乎全
是进口的、式样别致的车子,近百万、超过百万元一辆的轿车,这儿都能经常见到。
他们为什么把车子开到离海这么近的地方?一下车就张望,互相使眼色、点头,嗯
嗯呀呀……打听了一下,乘车来的人不是什么远客,他们大多是附近企业的小头目、
乡镇长之类。看看他们油渍麻花的脸,丑陋的步态,再回头看看那一片片简陋的村
舍、衣衫褴楼的人群,就不能不感到阵阵绝望。
人在绝望中愤怒和回忆,这有意义吗?
我想一个人的愤怒和回忆成为大家的,或许会有一点意义;不然什么也谈不上。
还有,有时愤怒也是多余的。一般的善也是多余的。我想起了一位声嘶力竭的朋友
——我常常觉得他太过——今天我算是理解了一点……
我的另一位挚友,因为严重的喉疾不得不住进医院。他痛苦地躺在那儿。我去
探视他,回来的路上忍不住,吟道——
他喊个不停喊破了喉咙……
这种吟哦有意义吗?它一点也减轻不了朋友的痛苦。
可是我仍要吟哦。因为这应该是人的第一反应,也是最基本的。如果有人连最
基本的权利也要剥夺,甚至谩骂,那他只能是人群中的丑类,是我不得不认下的敌
人。
是的,现在敌人可不难寻找。
有人一再地让我们宽容、宽容、一百个宽容,原来他自己要一次又一次地背叛。
我要大声说一句:不,我绝不宽容。
……
这儿的绚丽也许是最后的绚丽了。世界剩下了一个角落——我的故地,我的平
原……
小时候灌木丛中的小路,路旁大野椿树下蓬蓬的石竹花,还有香气薰人的合欢
树……想都不敢想。如果海潮腾空,把我们大家一起淹掉,我一点也不吃惊不怨怒。
这是美丽的大自然的暴动。是正义。
我将歌颂海潮。它是希望和寄托。比起它的力量,原子武器算得了什么。潮涌
排天,涨起来,淹了彤红的太阳,在人的心海那儿汇拢。你如果见到这儿狂晕的海
湾就好了!
***
……回避了那些“对话者”,回避了我极为熟悉又极为生疏的一切,走入自己
的内心。在一场长久的奔波之后——这场奔波让我至少花掉了四十年的时光——这
种走入显得多么必要。这其间我依仗的主要是劳动;离开了劳动,我就无法注视自
己的心灵……
我倾诉,我自语。我今天对于倾听者的选择就变得非常重要了。
我遥望着你,因为你不同于任何人,至少对于我是如此。
一个人与一群人的关系大致是这样的:他退开又走近,最终还要退开;因为他
发现了他们大致都差不多。他这时困惑和痛苦的,是没有一个人可以倾听他的独语。
他苦苦地找啊找啊,突然发现他(她)早已经出现过了,他(她)就在那儿!
于是他开始了长长的诉说……
人的独语和默想、静思,都同样重要。
我在这个地方注视着,归结着,感觉着我精神和肉体的需要,以及它们两者之
间的区别、它们各自四十年来的经受、忍受、沐浴和启迪……
对于我,这儿与其他角落的确是不同的。我在这儿的海滨小城出生,这说明我
的一切都是这里所给予的。这里的特质和力量将最终决定着我。对于一个生命,他
诞生在哪里是个非同一般的事件,也是一个人所不能左右和改变的,是神灵的意旨。
既然这样,那么我的真正家园永远只能是这儿;我从此走出的每一步都算是游荡和
流浪。我只有返回了故园,才有依托般的安定和沉着,才有了独守什么的可能性。
午夜失眠时,对我而言也是一个宝贵的时刻。我如果在异地,失眠总是特别痛
苦。它令我恐慌和烦躁。而惟独在这里是一个例外。我那时徐徐地展开思绪,平静
地回顾和领悟。
人的思索和静悟是极其必要、是无法替代的。人如果缺乏了这个过程,就会走
入盲目和虚假,即变为平常所说的“非人”。
人在独守的一刻,才看见了真实。这真实使我惊骇,使我欣喜若狂。
人的真正力量正是产生于这一刻。人在这一刻领悟的全部,就要尽可能地记住。
海潮漫漫而来,无始无终。多么好的伴奏。它陪伴了我的思悟。
天亮之后又该回到日常的劳作之中了。手中的工具是剪刀、铁锹、锄头,它们
要对付多余的枝茎、泥土,要溅上汁水,要磨得发亮。我的手通过它们挨近了另一
些生命,默默交流;在这儿,我遗忘的都是凡俗。
……近来时常泛起那个流浪汉的面容、他的令我怦然心动的目光。我的很多设
想、怀疑,都缘他而生。这个世界不是太小了、小得不可思议吗?我与他在这个平
原上遭逢了,而且匆匆分别。我竟然不能够帮助你——帮助一个不认识的熟人。
回忆我的那些朋友——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朋友,有时相当令人痛苦。你不觉得
这样吗?我常常因为一个挚友的不能如期归来而伤心,不得不深深地思念,以此来
打发怅怅的情绪。有些友谊是如此地奇特,以至于当你稍稍正视它的时候,不由得
生出一阵颤栗。这种珍贵的友谊人的一生不会遭遇很多……它给予了我多么大的力
量,这是任何一个置身事外的人都难以体味的。
当然,不少的时刻我也为另一类朋友感到悲凉。他们背叛的绝不是我、或不仅
仅是我。他们难以复返地离开了,远去了。在这个多少需要一点正义和勇气才能站
立的世界上,他们最终还是趴下了,采用了四肢行走的方式。
我偶尔怀念与之相处的那些日子,觉得时间真是太无情了。一切都是时间剥蚀
的结果。
我曾陷于怎样的轻率啊。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事情,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发
生了。它们在那一段日子里像鸟群一样集聚,后来又四散飘飞,发出一阵阵惊惧的
恶叫。
我越来越感到人类是分为不同的“家族”的,他们正是依靠某种血缘的联结才
走到了一起……
——不是一族的人,最后仍然归不到一块儿。
这是多么冷酷的事实。当我懂得这一点时,就开始自觉地寻找自己的“血缘”
了。这是一个多么漫长的过程。你会知道我在说什么。
当我想到我们长长的、其中不乏曲折和跌宕的交往,想到我们难以尽言的往日,
我总是激动不已。但愿这种激动能永远陪伴我。我总是面对着你的宽容和体恤,喃
喃自语。有时我激愤和高昂的声音也惊吓了你,而你总是用目光抚慰了我。也许我
后半生剩下的一个重要事情,就是一份倾诉了。
没有倾诉,就没有我的明天。我在把自己交给倾诉……
那些沉默无言有时是为了掩去滔滔话语。我们只要凝视所看到的一切,就不得
不承认:这是倾诉的另一种方式。
平原是沉默的。可是我常常能够遥感它如山崩如海啸般的巨吼。大海沉默时,
真正的愤怒即将冲腾而出。像我们的护园狗斑虎,它一声不吭看着四周,枯叶、流
云、苍老的藤,都在它的眼中和胸中。可是它忧伤的哀怨我全部听到了。拐子四哥
在一个人吸烟时,声声叮嘱震人耳膜。他的期待太多了,他一切都为了我们的葡萄
园、为了我和我的朋友,惟独没有想到自己。他把自己和妻子响铃都用最最简单的
方式打发了,没有一点奢求……我欠四哥夫妇的太多了,而且永远也不可能偿还。
我所能做到的就是长久无尽地感激……
这个小平原还生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女儿,她就是小鼓额。我不止一次对你描
叙她黑黑的眼睛、她的沉默。可这些其实都是无法言说的。她低垂的额头、红红的
面庞、长长的一瞥,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我一遍又一遍默念:多么好的一个平原
少女,多么健康又多么聪慧;你的善良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你用悲悯包容了
一切……我看着她,一次次将目光投向远方。我总觉得这个小姑娘似曾相识。
她几次要为我缝补衣衫,我都拒绝了。我自知没有那么高的德行,就是说,我
还不配让如此纯洁清澈的平原少女为我劳作——那双纤弱的手按在一件不洁的衣衫
上,就会弄脏了它。她总想尽可能地帮帮我,以表达那种感激之情。可她越是这样,
越让我陷入深疚。我又无法表达。
我常常暗想:一个人在人生之路上遭逢的一切真是极不寻常。他要不时地压抑
心中的惊喜和悲伤,要无声地忍住,还要受和捱。凭着一个生命应有的悟力,我感
到了奇迹,也感到了不幸。比如说小鼓额,极有可能是神灵派遣来的一个小小使者。
她洗尽铅华,淳朴自如地站在了我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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