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炜文集 >

 梦中苦辩  


  
在这个小小的镇子上,任何一点事情都传得飞快。新来了一个会算命的人啦,
谁家生了一个古怪小孩啦,码头上的一艘外国船要卖啦,等等。所有传闻大都与我
无关。
但现在传的是:镇上要了。根据以往经验,我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接着又传出,
打狗从今天一早就开始了——看来事情准确无疑了。
不幸的是我有一条狗,已经养了七年。我不说这七年是怎样与它相处的,也不
说这狗有多么可爱,什么也不想说。消息传来时,全家人都放下手里的活儿,定定
地望着我。它当时正和小猫退玩,一转身看到了我的脸色,就一动不动了。
家里人走进屋,商量怎么办。送到亲戚家、藏起来,或者……这些方法很久以
前都用过,最终还是无济于事。他们七嘴八舌地商量,差不多要吵起来了。有人说
已经从镇于东边开始干了,进行到这里也不需要多久。妻子催促我:“你快想办法
呀!”孩子揪住了我的衣襟。我一直在看着他们,这会儿大声喊了一句:“不!”
这声音太响了。他们安静了一会儿,互相看了看,走出去了。
整个的一天外面都吵吵嚷嚷的。我把它喊到了身边。我们等待着。
这个时刻我回忆了以前养过的几条狗。它们的性格、长相都不同,但结局是一
样的。我又闻到了血的气味。
有人敲门,我站了起来。进来的是邻居,他要借东西,爱人拿给他,他走了。
两个钟头之后又有人敲门,我又一次站起来。——这一回是孩子的朋友来玩……天
黑了,我对家里人说:“把门关上吧!”
这个夜晚我睡不着了,总听到有人敲门。我不止一伙从床上欠起身子。妻子都
把我阻止了。她说这是幻觉。可我睡不着啊。
半夜里,她睡着了。就在这时候,我异常清晰地听到了重重的敲门声。我再也
不信什么幻觉,立刻起来去开门。
门开了。有一个穿了紧身衣服的年轻人笑着点了点头,闪进来。他蹑手蹑脚的,
背了枪,持了刀。我明白了。我尽量平静地问:“轮到我了吗?”   “是的。”他
笑一笑,将刀子放在桌上,搓了搓手。他坐下,问:“有烟吗?”
我把烟递给他。
他慢慢吸着烟,一点也没有焦急的样子。我知道他从镇子东边做起,做到这儿
已经十分熟练、十分从容了。或许他本来就是个操刀为业的人。我心里为他难过。
他还这么年轻,正处在人一生最好的年纪里。我看着他。
他被看得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了,揉了烟站起来,说:“开始吧。它在哪?来,
配合我一下……”
他弯腰紧了紧鞋子,又在衣兜里寻找什么。
我冷静地、每一个字都很清晰地告诉他:“不用找它了。我也不会配合你。我
不同意。”
他像被什么咬了一下,猛地抬起头。这回是他端量我了。他有些结巴地问:
“为、为什么?”
“因为我不同意。”
“你——?”他按在桌上的手小心翼翼地抬起来,“这是镇上的规定。再说,你
不同意,有什么用?”
我再不做声。我等待他的行动。这时候我觉得自己的两臂、还有拳头,都在科
动。我等着他的行动。
可他偏偏坐下来了。他说:“自己家养的东西,谁愿意杀。可没有办法,要服
从公共利益。你这么大年纪了,这些道理应该明白……”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一条狗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把它杀掉。我的狗从不自
己跑出这个院子,它危害了什么?怕它咬人吗?它从生下来就没有伤过一个人!怕
传染狂犬病吗?它一直按要求打针,你看它脖子上的编号、铜牌……不过这些都来
得及谈,我现在要问你的还不是这些,不是。我要问的是最最起码的一句话,只有
一句。”
他惊愕地望着我,问:“什么话?”
“谁有权力夺走到人的东西——比如一条裤子,谁有权力夺走它?”
他很勉强地笑了笑:“谁也没有这个权利。”
我点点头:“那么好。这条狗就是我的,你为什么从外面走进来,硬要把它杀
掉呢?”
“这是我的工作!我是来执行规定的!他提高了嗓门,有点像喊。
我也提高了嗓门:“那么说做出这个规定的人,他们就有权力去抢掠。你在替
他们抢,抢走我的东西!”
他大口地呼吸着,不知说什么才好。
“有些人口口声声维护宪法,宪法上明明规定公民的私有财产得到保护——只
要承认这是我的狗,而不是野狗,那么它就该得到保护。这种权力是宪法上注明了
的,因而就是神圣的……”
那人发出了尖叫:“你的狗是‘神圣’,的?”
我不理会这种尖叫。“……如果我没有记错,这个镇上已经强行杀狗十一次,
几乎每隔几年就要来一次,也就是说十一次违背宪法。我怀疑他们嘴里的宪法是抄
来的,是说着玩的。镇上人失去了自己的狗,难过得流泪,有些人倒觉得这种眼泪
很好玩,每隔几年就让大家流一次。不,这种眼泪不流了,我要说出两个字:‘宪
法’!……”
一股热流在我身上涌动。我知道自己已经相当激动了。面前的年轻人盯着我,
像在寻找着什么机会。他突然理直气壮地说:“狗咬人,人得病,那么就是‘危及
他人人身安全’!”
“它危及了谁,就按法律惩罚好了!但我的狗明明谁也没有伤害。可你要杀它。
原来这种冷酷的惩罚只是建立在一种假设上!一个人可能将来变为罪犯,但谁有权
利现在就对他采取严厉行动?你没有行动的根据。到现在为止,我的狗还是一条好
狗;它下一秒钟咬了人,下一秒钟就变成一条该受惩罚的狗。不过它现在冲进来咬
了你,你倒应该多多少少谅解它一点……”   “为什么?”   “因为你要无缘无故
地把它杀掉。”   “我真遇到怪事了!他气愤地看了看表,又瞅瞅桌上的刀子。
“我们几个人分开千,我负责完成这一条街。这下好了,全让你耽误了。”
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拍拍他的肩膀:“坐下吧,小伙子,坐下来谈个重要的
问题——怎么保护自己的东西、什么是自己的东西。你可不要以为我老糊涂了,连
什么是自己的东西都分不清。在我们这儿,这个简单的道理早给搅乱了。比如你就
能挨门挨户去杀死别人的狗,原因就是分不清什么是自己的。街道上,一天到晚都
响着高音广播喇叭、吵得别人不能读书也不能睡觉。这就是夺走了别人的安静。人
人都有一个安静,那个安静是每个人自己的东西。再比如……太多太多了,这些十
天八天也讲不完,你还是自己去琢磨吧……”   “我不愿琢磨!小伙子有些不耐烦
地打断我的话。他白了我一眼,伸手去摸烟。他吸着烟,头垂下去,像是重新思索
什么。他咕哝说:“养狗有什么好?浪费粮食。镇上有关部门核算过,如果这些粮
食省下来,可以办一个养猪场,大型的!”
我不知听过多少类似的算账法。我真想让小伙子把那个先生即刻请来,让我告
诉他点什么!我对小伙子说:“粮食是我自己的,是我的劳动换来的,我认为用粮
食养狗很好;你认为是一种浪费;那是看法不一致。你只能劝导我,但不能把自己
的看法强加给我。还有我可以从狗的眼睛里看出微笑,一种特别的微笑——这种微
笑给我的安慰和智慧,是你那个先生用养猪场可以换取的吗!”
他不安地活动一下身于,小声说了句什么,说完就笑。
“你说什么?”
“我说精神病!”
我冷笑道:“不能容忍其他生命,动不动就耍屠杀,那才是丧心病狂。我刚才
强调它是自己的东西,强调它不能被随意掠夺和伤害,只不过是最最起码的道理—
—事情其实比这个途要复杂得多、严重得多!因为什么?因为它是一个生命!” 。
“什么?”“他又一次抬起头来。   “ 它是一个生命!”
他撇撇嘴巴:“老鼠也是一个生命……”
“可它毕竟不是老鼠!它毕竟没有人人喊打,恰恰相反,它与人类友好相处了
几千年,成为人类最忠实最可靠的伙伴。那么多人喜欢它、疼爱它,与它患难与共,
这是在千百年的困苦生活中作出的抉择和判断,是在风风雨雨中洗炼出来的情感!
你也是一个人,可你把这一切竟然看得一钱不值!我不明白你了,我害怕你了,小
伙子!我怕的不是你的刀枪,我怕你这个人!我怎么也不明白你会面对那样的眼睛
举起刀子……那是些什么眼睛啊,你如果没有偏见,就会承认它是美丽无邪的。你
看它的瞳仁,它的睫毛,它的眼白!我告诉你吧,没有一条狗能得到善终,你弄不
明白它有多长的寿命——它其实活不了太大的年纪。一条五六年的狗就知道什么是
衰老,满面悲怆。你注意去研究它们吧,你会发现一双又一双忧郁的眼睛。它们老
了,腿像木棍子一样硬,可见了人仍要把身体弯起来贴到他的腿上,就像个依恋大
人的孩子。它太孤独无援了,它的路程太短暂了,它又太聪明,很快就知道关于自
身的这一切,于是变得更加可怜。它心中的一切设法对人诉说,它没有语言或者没
有寻找到人类可以接受的语言。它生活在我们中间,就像一个人走到了完全陌生的
国度里。它多么渴望交流,为了实现一种交流不惜付出生命。它自己呆在院子里,
当风尘仆仆的主人从门口进来的时候,它每一根毛发都激动得颤抖起来,欢跳着,
扑到他的怀里,用舌头去温柔地,眼睛里泪花闪烁……我不说你也会想象出那个场
景,因为每个人都见过。你据此就可以明白它为人类付出了多少情感,这种情感是
从内心深处进发出来的,没有一丝欺骗和虚伪。由此你又可以反省人类自己,你不
得不承认人对同类的热情要少得多。你进了院子,它扑进你的怀中,你抚摸它,等
待着感情的风暴慢慢平息——可相反的是它更加激动,浑身颤动得更厉害了。你刚
刚离开你的家才多长时间呀?一天,甚至不过才半天,而它却在这短辕的时间里孕
育出如此巨大的热情。你会无动于衷吗?你会忽略它的存在吗?不会!你不知不觉
就把它算作了家庭中的一个成员。所以,你看到那些突然失去了狗的人流出眼泪、
全家人几天不愿言语,完全应该理解。这给一个人、一个家庭留下的创伤是无法弥
合的,是永久的……”
小伙子一直用手捧着双额,这会儿不安地活动了一下身子。
“我丝毫也没有夸大什么。我甚至不敢回想前一条狗是怎么死的。那时也是传
来了打狗的消息,也像现在这样,全家人心惊肉跳。那是一条老狗,它望着我们的
眼神就可以明白一切。当我们议论怎么办的时候,它自己默默地走进了厢房。厢房
里放着一些劈柴,它就钻进了劈柴的空隙里。我们以为它这样藏起来很好,就每天
夜里送去一点水和饭。谁知道送去的东西一点也没有见少,唤它也没有声音。我们
搬开劈柴,发现它已经死了,一根柴棒插在脖圈里,它绕着柴棒转了一回,脖圈就
拧得紧紧的。它自杀了。它的眼睛还睁着。全家人吓得说不出话,征了半天,全都
哭起来。当时我的母亲还在,她拄着拐杖站在厢房里,哭得让人心碎。你想一个白
发老婆婆拉扯着这么多儿女,还有一个多灾多难的丈夫——我停一会儿再讲他的事
情——她一生的眼泪还没有流完吗?她哭着,全家人更加难过。母亲的哭声做儿女
的不能听,如果听了,就一辈子也忘不掉。我们把老人扶走,可她不,她让我们把
狗抬到一个地方,亲眼看着把它埋掉了。第二天杀狗的一些人来了,到处找它。领
头的说:‘还飞了它不成户我告诉他:‘真的飞了,它算逃出这个镇子了!’那个人
哼一声说:‘它除非再不回来!我说:‘放心吧,它再也不会回这个伟大的镇子了!’……
这以后多少年过去了,我们再没有养过狗。我们差不多发誓永不养狗!可是后来,
后来——真不该有这个后来——我的小儿子从外面捡回一个小花狗,疼爱得了不得。
我看它,它也看我,扬着通红的小鼻孔。我狠狠心,决定只养两个星期就送走。两
个星期到了,儿子死也不干,接着全家人都心软了。它就是我们现在这条狗。那时
多么轻率!我当时想,毕竟不是过去了,又不是‘备战备荒’的年头,或许再也不
会发生那样的事了。我太无知!我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
我讲到这儿,面前闪动着那一双不愿闭合的眼睛,心头一阵阵痛楚。我不得不
去桌上取烟。我拿起一支烟,发现自己的手在抖。小伙子用打火机给我点着了烟,
这时问了句:“老同志,我想问一问,您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回答他:“教师。不过早就离休了……”
小伙子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嗯,教师,教师……”
我重重地吸一口烟,又吐出来:“我是个教师。不过我没有在本镇教书,所以
你不是我的学生。在东边那个镇子上,像你这么大的小伙子,有不少都是我教出来
的……愿意听听那个镇子的事情吗?那好,你听着。怎么说呢?一开头就赞扬那个
镇子吗?我不能,因为我们这个镇子的人可没有轻易赞扬别人的习惯,我也是一样;
更重要的,是那个镇子确实也有很多毛病,有的甚至极端恶劣。不过我接下去要说
的是其他的方面,是他们与其他生命相处的方法和情形。因为咱俩眼下讨论的正是
这个问题。我要告诉你,那个镇子上几乎没有多少裸露的泥土——到处是草地、庄
稼和森林。各种鸟儿很多。它们差不多全不怕人。我早晨到学校去,一路上不知有
多少鸽子飞到肩上。如果时间充裕,我常停下来与路边水湾里的天鹅玩一会儿。我
对野鸭子招招手,它们就游过来。我不止一次用手去抚摸野鸭子的脊背,去摸翅膀
上那几道紫羽,感受热乎乎滑腻腻的奇妙滋味。它和天鹅、还有鸽子,眼睛都各不
相同,却是同样可爱。它们用专注的神情盯着你,让你多多少少有些不好意思。离
开它们,我一整天的心情都比较愉快。它们安然的姿态影响了我,使我也变得和颜
悦色。这就是那个镇子的情况。如果你不怀疑这一切都是真实的话,你会怎么想呢?
“回头再看看我们这儿吧!没有多少树和草,没有野鸭子和天鹅,如果从哪儿
飞来一只鸟,见了人就惶恐地逃掉。鸽子也怕人,所有的动物都无一例外地要躲避
我们。我真为这个羞耻。我仿佛听到动物们一边进奔一边互相警告,‘快离开他们,
虽然他们也是人,但他们喜欢杀戮,他们除了自己以外不容忍任何其他生命!’它
们没命地奔逃,因为一切结论都付出了血的代价。无数远方的动物,比如一只美丽
的天鹅在这儿落脚,只停留一个小时就会被镇上人用枪杀掉;一群野鸭子莽莽撞撞
地飞到河边游玩,只半天工夫就会被如数围歼,吃到肚子里去了。实际情形就是这
样。尽管我们要挖空心思做一番一事业,但我想,如果连一些动物都对我们不屑一
顾,对我们从心底里感到厌恶和惧怕的话,那我们是不会有希望的。对野生动物这
样残酷,野生动物可以躲开;于是我们的目光就转向家庭饲养的动物,对温驯的狗
下手了。我相信这是一部分人血液里流动的嗜好,很难改变。事实也是如此。如果
我没有想错的话,那么下一步轮到的很可能是一些更小更可怜的家养动物,比如猫
和鸽子。这些行为会一再重复,因为它源于顽劣的天性,残酷愚昧,胆怯狠琐,在
阴暗的角落里咬牙切齿。这些人作为一种生命,怎么会去宽容其他生命?!他们憎
恨和惧怕一切生机勃勃的东西,砍伐树木,连小草也不让生存。我不止一次看到一
些人走上街头搞卫生,第一件事就是蹲下来拔小草。绿色很快没有了,留下来的是
肮脏的脚印。当然,镇子上也有人种草植树,正像有人热爱动物一样;但严重的问
题是树和草越来越少,动物或者远离了我们,或者被大批大批地杀掉。
“对其他生命不宽容,对自己也是一样。我这里不想去复述镇子上的几次械斗,
点到为止,你心里完全清楚。算了吧,不说这些了……但我不得不跟你讲讲我的父
亲——我曾说过要讲那个多灾多难的人。我相信你不会怀疑这是真的。我宴说的是
他生活在这样的情形中,有这样的结局是多么自然;而一些人在今天的行为,与昨
天的如出一辙;这二者之间究竟有一条什么线在连结着——我由一些不该杀出的其
他生命想到了一个生命,想到了这个生命与我的关系,他对我的至关重要、他留给
我的疤痕、他流动在我身上的血液……·他死的时候满头白发,而我如今也满头白
发了——我想说,我益不一定安然自如地走完我生命的里程,正像我的父亲到了暮
年还遭到意外一样。小伙子,我羡慕你的年轻,可也忧虑你的岁月。因为生活的道
路比你想象的坎坷万倍,你手中的刀子也许很容易就刺得自己遍体鳞伤……不说这
些。我还说我的父亲,说说他吧。他七十多岁了,行动不便,但头脑也还清晰。他
对于镇子一片忠心。他看到什么不利的地方,就要说上两句。有一次他议论起新修
的一条马路,指出这条柏油路耗资巨大,但却效益不好。他有理有据,虽然尖锐无
比,可是态度和蔼。谁知道这就惹火了镇上的一些人。开始他们寻茬儿让他进了一
个什么学习班,后来又说他在学习班上态度不好,就把他转到了一个农场——就是
我们镇子的明星农场。父亲那么大年纪了怎么能种地?我和母亲去找了管事的人,
他们说已经照顾他了,让他做农场的饲养员。我去看过他一次,见他弓着腰给猪搅
拌饲料,饲料里有拇指大的一块地瓜,他抓出来就吃……我偷偷地哭了,没有让父
亲看见,也没有将这些告诉母亲。又过了半年,父亲的罪行不知怎么又加重了,被
调到了一个石墨矿去。那里更苦更累,而且劳动时有人看守。去了石墨矿的人,他
的家里人不能随便探望,直到父亲死,我只见过他两次。第一次见他,我给吓了一
跳:他的白发全给石墨染黑了,连牙齿上也沾了黑粉。我问他在这儿做什么?他不
回答,只用包了破布的手去擦脸。最后一次见他,是他在小床上喘息的时候,我和
母亲被通知去矿上探视。可母亲病了,丈夫临死她也没能见上一眼。我自己去了,
路上尽管做好各种思想准备,也还是被父亲的样子吓呆了。他握住我的手,不说话。
我也不说。最后,老人突然从身子底下取出一个小纸包,指了指说:‘哑药!”他
又指了指自己的嘴,说:‘祸从口出啊……’他把哑药递给了我,我明白了。父亲
本来是为自己准备的,后来见用不上了,就留给了他的儿子……我两手捧着这最后
的礼物,向父亲跪下了……”
我的声音渐渐低得快要听不见了。小伙子拧着眉毛看着我,嘴角活动了几下,
问:“你,吃了哑药?”
“我捧着它离开了石墨矿,沿着芦青河堤往回走去。好几次我想塞到嘴里,但
最后一次我抬头看到了自己的镇子,心里一热,就把那药撒到河水里去了!”
小伙子大松了一口气。
“尽管父亲的话是千真万确的真理,但我还是不想使喉咙变哑。我的镇子!我
的镇子!清模一下我这颗滚烫的心……我之所以给你讲了父亲的死,因为我想到了
有些人像潜伏病菌一样潜伏了一种仇恨,它会像流感一样突然而迅速地蔓延。眼下
我又看到了这种危险。无数的狗被杀死,鲜血染红庭院,惨叫声此起彼伏——那些
人是不是正期待着这种效果?这一切,又是不是他们宣泄仇恨的一种方法?我确信
会是这样。宣泄的方法各种各样,但确定无疑的是每一次宣泄都留下了巨大灾难。
我忘不了有一年春天的所谓‘垦荒’——毫无必要地将镇子北面的树林毁掉!那片
林于茂盛得可爱,当时槐树正开满了银色的槐花,引来了全世界的蜜蜂;蓉花树刚
长出粉茸茸的叶子,柳棵爆开小绒球,灰暗的枯草里挺起红的紫的鲜花。它们好不
容易告别了冬天,又要在挥动的镢头下呷吟。我亲眼见到有些人狠狠地创倒了一棵
开满鲜花的槐树,双脚把花朵踩到土里时的那种微笑,那是掩饰不住的快感。连续
五天的围垦,树林没有了,留下来的是一片焦土。他们疲惫地走了,头也不回。这
片垦出的沙土至今没有种什么东西,只是冬天里旋着沙丘,那沙末在空中转着,像
是树木的魂灵。就是这样,你怎么来解释这种种举动呢?你能说这不是另一种宣泄
的途忘吗?   “我更不明白的是,街道上有多少刻不容缓的事情需要去做,他们恰
恰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垃圾成堆,苍蝇一球一球在那儿滚动,捡垃圾的老人用赤裸
的双手去抢一堆碎玻璃。又破又响的汽车轰隆轰隆地跑在街上,让人白天晚上不得
安宁,冒出的油烟半天也散不开。在窄巴巴的街道上,常常有几个贼眉鼠眼的人窜
来窜去,总有人被掏兜、被欺侮。妇女和老人丢了东西就哭,一个乡下来的小姑娘
被几个歹徒拖到了防空洞里。没有腿和手的人在街上行乞,垫着小板凳一挪一挪往
前走。各种宣传车来来往往,无数大喇叭吵翻了天,野蛮无理地强行掠夺你的宁静。
为什么要这样?有什么权力要这样?不知道。你放眼往南望,你望到了那一溜儿黑
影吗?那就是南山,是我们这儿唯一的山区。那儿没有水,没有柴草,也没有多少
粮食。那儿的人衣衫褴褛,一代一代都面黄肌瘦。因为没有可以燃烧的东西,就往
灶坑里填地瓜干,锅里煮的还是地瓜干。你可以想见那里的生活。你知道那里有多
少事情需要立刻去做。可惜这些一年一年延续下来,没有多少变化;而与此同时,
有人却毫不含糊地强令杀了十一次狗……”
小伙子的眼睛转向了窗子,望着很远的地方。他听到这里,认真地插话说:
“我不是反对你的意见;不过我想到了两件事儿。一是你把我们这儿说得太吓人了;
二是山区里的人那么苦,为什么不把养狗的费用使到他们身上?难道这些狗比那些
人还重要吗?”
这都是直接的意见,然而十分尖锐。我不由得握住了小伙子的手,我感谢他终
于开始和我一起思考起如此严肃的问题了。我不知怎么回答他这两个简单极了也是
复杂极了的问题。我说:“你问得好,我没法回避。让我试试吧。先说第一个问题。
你认为这地方被我说得太吓人,但你没说我编造了什么,这就好。当然,我们这儿
还有一万条值得赞扬的,这也是事实。而我要说的,是那些刻不容缓地需要根除的
方面,这一切只要存在一天,我就有理由用手指去指出来。但愿你不要真的被吓住,
而是变得更勇敢。我在指出这一切的时候,有时会手指抖动,但那不是为了吓你,
而是一个老人真诚的激动。再说说第二个问题吧,它更难以辩解。首先我想说,饲
养狗是人类的一种需要,这种需要看起来似乎可有可无,但你只要看一看镇上人在
这方面的经历,看一看最困难的山区还有很多人养狗,就会否定那种看法。镇子上
十一次对狗进行围剿,无数人流下了眼泪,受到了很大的挫伤,发誓再不养狗可奇
怪极了的是,大家像我一样发誓,如今也像我一样地违背了誓言。看来这是没有办
法的事,是一个生命最深层的一种温望,必须去满足。至于这种渴望到底反映了什
么,我还说不清。我朦朦陇陇觉得,一种生命需要另一种生命的安格,他们必须在
这种无形的交流中获得某种灵感。在通向永恒的路上,也许真的需要它来陪伴。这
个谁也讲不清,你默默地用心灵去感觉,也就知道了。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你那
种切近的功利换算的方式就无助于理解这个问题,二者没有任何可以沟通的。这是
一方面。另一方面,我想说对待困苦和艰难永往直前的,究竟是世界上的哪一种人,
是些什么人,这种人到底有什么样的素质。那些坚决主张杀狗的人当然不是为了节
俭,他们恰恰在情感上是极其吝啬的一种人。而对于自然界的各种生灵倍感亲切,
每时每刻都试图去理解和接近的人,他们才对苦难特别敏感,也最愿意为消除那些
痛苦贡献出自己的一切。勇敢的人从来都不是冷酷的人,你可以在生活中找到无数
的例子”
他倾听着,眨动着眼睛,不知是否真的理解了我的话?当我停顿下来的时候,
他就将头埋下去。看来他已经准备再听一听,他由厌烦这种谈话转为渐渐习惯和可
以容忍,又变为希望去接受……但我这会儿也想听听他的了。我问:“这次打狗进
行得顺利吗?已经完成了多少?”
他像困倦一样揉着眼睛,把头扭向一边。停了一会儿他转过脸来,抿了抿嘴角
说:“大约进行到一半以上了。这次比过去困难。把狗藏起来的太多。有的狗冲出
来,疯了一样。我们有枪,可怕伤了人。狗冲到小巷子里,急得乱跳。我们墙上巷
口,用枪扫,有的中了弹还迎着我们反冲过来。天哪,真可怕,它们一边流血一边
跑。好多狗跑出镇子,往南,往山里跑。我们联合起来堵截。有一次围住一个山包,
往前缩小圈子,一抬头,看见几百只狗昂着头站在山坡上。它们一起着我们,这一
回没有一只跑掉,也不逃,我们吓得不轻。后来当然开了枪,几百只狗叫成一片,
有的腾到半空,像给打飞了一样。那面山坡都给染红了……”   我们都沉默了。
  我像被什么烧灼着,心上一阵阵刺痛。我说:“真不简单,小伙子,真不简单才
在你这儿,一切需要暴力、需要用强制手段去对付的方面,都干干脆脆地做了;一
切都要胸怀、需要眼光、需要高瞻远瞩才能办到的事情,都搞得一塌糊涂……”我
差不多要碰到小伙子的脸了,声音大得有些吓人:“你能否认这是一场屠杀吗?你
没法否认!崭新的屠杀,就发生在这里!一可是,一切就这样过去了吗?没有!不
会这么便宜。一种反击正在悄悄地开始,只要你好好睁大眼睛就会看到。你到医 院,
你看看有多少人在排队治病,他们横一行竖一行,人山人海,天天如此;你再看着
手术台上有多少人在流血,看看病床上有多少人在死命地绞拧。不治之症越来越多,
肿瘤医院天天满员,今天一个好友死于肝癌.明天一个熟人因肠癌开刀;我的一个
学生前不久还给我送来一盆花,昨天听说他已经查出了肺癌。无数的人患上了肝炎,
验血的、做B超的要提前一个星期预约。屠杀吧!与大自然的一切生命对抗吧,仇视
它们吧!这一切的后果只能是更为可怕的报复!不要胆怯, 不要逃遁,来收获自己
种植的果子吧!最近,那些热衷于种种屠杀的人据说又有了一个愚蠢之极的可笑举
动:合家迁到镇子北边的小河滩上居住!他们把大街上的树伐光了,堆满了垃圾,
如今又要逃了!他们就忘了南风一吹,街心的毒气照样吹到河滩上去,忘了他们身
上已经积满了毒素!他们假使逃掉了惩罚,他们的儿孙呢?他们一手糟踏了我们的
镇子,如今倒想一逃了之!可惜这绝对办不到,大自然不会放过他们!凶狠残酷地
对待生活、对待自然,必遭报应!你听说这样一个故事了吧?一个人无法战胜他的
仇人,最后就在身上缚满了炸药,紧紧地抓住了仇人,然后拉响了导火索!人类身
后此刻就紧紧跟随着这样的一个自然巨人。他的身上缚满了炸药。我们跑吧,跑吧,
躲避着他要命的手掌……真的,我总觉得大自然与人类决战的时刻就要来到了!……”
我说着,说着,不知何时流下了滚烫的泪水。泪水流下脸颊,又流进密密的胡
须。
我看到小伙子站起来,眼睛里也有两汪泪水。他看着我,木木地站着。他的身
体突然像秫秸一样疲软,两手抖着,肩上的枪一下子掉在地上……他感激地点了点
头,转过了身子。他推开了门,跨了出去。 我捡起了地上的枪,追出门去。
“小伙子!你的枪!枪!……”
我大声地呼喊。他没有回应。我再一次呼喊。
有人在摇动我的肩膀。我猛地睁大了眼睛,看到了身穿睡衣的妻子。她用手来
擦我的泪水,说:“你梦中喊得好响。你哭了。我听了都有点害怕……”
我一下坐起来。我说:“我总算把杀狗的人劝阻住了,他刚刚走。”
妻子苦笑着:“这是一个梦。你一直在睡觉。”
是的。一夜的辩解,没有目标的辩解!我推开了被子,走下来……太阳从窗极
射进,彤红彤红。我不知怎么急于到院子里看看我的狗——我相信它这个夜晚会像
我一样睡得很糟。它的温暖的小窝就垒在院子的一角,是我的杰作。我向它小心地
走去。我惯于在它清晨熟睡时去逗弄它一下……我走过去,低下头去看它。我身上
抖了一下——这是真的吗?
它闭着眼睛,跟前是一汪凝住了的血。它昨夜被人杀掉了!刀痕在脖子上,刀
子插得很深、很准……屋子里,爱人和孩子在说笑,他们在笑我夜里说梦话……我
的眼泪夜间流过了,因此这会儿没有再流。我轻轻地把它托起来,像托一个孩子。
我小声对它说:“我对不起你。我没能保护你。我现在才明白,原来这一次已经不
需要通知,也不需要辩解了……”
虚阁网(Xuges.com)
下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